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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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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初秋,莫轻雨终于倒在了穆寒水的肩上。
彼时,穆寒水手中的酒坛也应声跌落,清酒洒了一地,溅的到处都是。
莫轻雨的声音很疲倦,他缓缓道:“我困了。”
穆寒水将人揽靠在自己胸前,树上的枯叶雨点似的往下落,仿佛树下的人与它们并无干系似的。
穆寒水轻轻环住莫轻雨,哄道:“困了便睡,有我在。”
莫轻雨道:“我……我走后,你少饮些酒,烈酒伤肝。”
穆寒水紧紧咬着牙关,仿佛有东西刺着喉咙,他张不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莫轻雨又道:“你此刻心中定是想着,酒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小穆,烈酒入肝,相思入心,大醉之后睡一觉便是了,可相思入心,却是连觉都睡不着的,哪怕是饮再多酒,也无用。”
穆寒水收紧了胳膊,轻声道:“大哥说这些做什么?”
莫轻雨笑了笑,温声道:“你当然明白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走之后,你去西域吧……这世上,若说叫我放心,倒也只剩上官了。”
“大哥……”穆寒水喑哑着声线。
莫轻雨广袖下的手动了动,慢慢移到身前,握住穆寒水扶在他臂上的手。
他环了一眼满目秋色的天地,仰着脸,有风吹过他的头发,风里带着细微的花香。莫轻雨最后嗅到的,是穆寒水身上略显清冷的气息。
他问道:“小穆,你这一生……可有做过,后悔的事。”
不等穆寒水回答,他便自顾道:“我有。”
穆寒水点头道:“我在听。”
莫轻雨微微一笑,低声道:“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便是……做了小穆的大哥。”
穆寒水心头一紧,低下头声音微微颤抖:“大哥?”
“罢了,我困了。”莫轻雨道。
穆寒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又一遍低声道:“大哥……”
忽然,穆寒水稍稍把怀中的人挪开一些,手伸到胸前摸出一个物件来。
“大哥你看。”他将东西举到莫轻雨眼前,将人重新揽进怀里。
穆寒水从怀中取出的,正是四年前无月庄,他当着莫轻雨的面亲手扔掉的那支青玉短笛。
莫轻雨毫无生气的身体终于动了动,手指抚过那支玉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道:“寒归院中那棵梨树,是我亲手所种,我死后,骨灰埋于树下。”
“长安西郊小院,我留了亲手所酿的春日醉给你,一年只可开一坛,否则,我没办法,陪你……到……老……”
这是莫轻雨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可穆寒水还在等着莫轻雨继续开口说话。
……
……
……
“大哥,怎么突然间,好安静啊……”
……
偶尔有风吹的落叶沙沙响动,却也是一声比一声轻。
夕阳没了,怀中的人也渐渐变冷。
几月前生辰那日,莫轻雨带穆寒水见了莫寒归。
如今看,原来那却是莫轻雨给穆寒水的生辰礼。
周遭越来越沉……
凄冷的月光拉长了树下的两道孤影。
先有动静的,是跪在丈外的莫小隐,他察觉到有人靠近,身形一晃来到穆寒水身边将人护在身后。
暗影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背着光来,看不清样貌,但是看她满身白裳,青丝垂散,轻纱覆面,莫小隐便已知道是谁。
她还在一步步靠近,莫小隐挡住身后呆坐的穆寒水和……莫轻雨。
“谷主生前有令,你终身不得出禁地,请回。”莫小隐冷冷说道。
青蝉像是听不见一般,继续拖着僵硬的身体往前走,莫小隐横剑而出,凛然的立在月下。
他道:“你也不必为公子服丧,他未必想见你。”
脚步这时顿住,离得近了,莫小隐便看清了她那双露在外面,黯然空洞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青蝉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恐怖凄厉,像是最后挣扎在人间的怨鬼,听的人毛发森然。
穆寒水被这声音惊起,他眼睛依旧呆呆的,近乎无声道:“你笑什么。”
青蝉笑声渐歇,盯着穆寒水,厉声道:“笑什么?笑他终于死了!笑他活该!哈哈哈……”
“住口!”莫小隐的剑已出鞘半分。
青蝉道:“他原本不用这么早死,往生花可压制他体内蛊虫至少十年,十年!他原本好好的服用了三年,不毒发时身体就跟以前一模一样,可你一来,你一来,他便疯了!他疯了,他一把火烧了我辛苦栽养的往生花,他便是那样不想活。”
“可你呢?”青蝉盯着地上的穆寒水,凄然道:“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他在为你受紫荆鞭刑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为了一个仇人之子跪在自己母亲门前,不惜搭上性命,罔顾人伦犯上忤逆自己的母亲。穆寒水,凭什么所有的人都为你费尽心思,却还觉得理所当然?当年你为什么没有跪死在药阁之上,为什么没有死在离修山,为什么要让莫轻雨找到你,你又做什么来百花谷?”
她干瘦的身子在风中晃了晃,半是嘲弄道:“你可知,自你来谷中那一日起,他便算好了自己的死期,我当然知道这三年他按时服药不过是想留着性命好去找你,如今你平安无事,他便觉得,是时候替他的父亲给你们穆家还债了。我原以为……把那些事情都告诉你,你会劝他,可他却一把火,断了所有的后路。”
莫小隐知她所言非虚,可莫轻雨生前那样心疼穆寒水,从不舍得他受委屈。
莫小隐想到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护好活着的人。
他往前一步,拦住青蝉,沉声道:“请回。”
青蝉笑道:“回?回哪里,他死了,这世上,我还能回去哪里。”
青蝉的眼神越过莫小隐,紧紧锁住穆寒水,在看到穆寒水怀中的莫轻雨身上时,眼里终于涌出两行清泪。
她缓缓道:“我还能回去哪里……”
青蝉脸上挂着泪,却笑得惨烈,一时状若疯魔。
她指着穆寒水和莫小隐,凄声道:“你……还有你,我们一块去陪他吧,好不好?谷主他离不开你们的……”
话音刚落,还未等眼前人作出反应,便见她狠狠地挥舞衣袖,莫小隐靠的近,下意识地转过身捂住眼睛和口鼻。
莫小隐急忙道:“二公子小心!”
可是穆寒水哪有这般机警,他在此处呆呆的坐了半日,身体早已经木了。况且怀中还抱着莫轻雨。
再者,穆寒水也大有心如死灰的迹象,见来不及躲,便任命似的,只抬起广袖堵住了莫轻雨的脸。
有毒粉沾上的树叶,顷刻被腐蚀干枯为土。
这毒想来即便是不吸入口中,也能教人面目全非。
穆寒水任命的颔首静坐,闭上双目。
然而,他却没有等来毒粉加持的伤痛,传入耳中的是一记令人心惊的痛呼声。
这声音让原本已经去了半条命的穆寒水顿时如坠冰窟。
“攸宁!”
惨呼响彻山谷,荡起了阵阵回响。
穆寒水双眼通红的扑在地上,攸宁就倒在他身前,双手捂着脸,却又不敢碰到伤处,疼得蜷缩成一团。
“你找死!”
穆寒水疯了似的挥袖将青蝉打出数丈远,颤抖着抱起地上的攸宁。
他不知无措的张望着四周,目光转到莫小隐身上时,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小隐,你有办法是不是,这谷中人人会制毒,你定也是通晓药理的……”穆寒水急道。
莫小隐双膝跪地,无声的诉说着自己的无能无力。
连翘跑过来给攸宁搭脉,见这番惨状亦不敢抬眼看攸宁。
半晌,连翘急忙道:“公子,公子!毒未吸入腹中,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他当然不会死!”穆寒水道。
说完了,才听明白了连翘的话,顿时道:“你说什么!你说……”
连翘不住的点头。
穆寒水低下头,柔声哄道:“攸宁,听见了吗,连翘说没事,你不会有事的。”
只是目光所及之处,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还是让穆寒水的心揪在了一起。
若是这张脸好不了,攸宁定会生不如死,他平素是那样清雅俊俏的一个孩子。
攸宁还未缓过痛来,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穆寒水给他喂下百花丹,搂着他,心疼道:“攸宁,有我在,没事的。”
说着便将人打横抱起,对莫小隐道:“照顾大哥。”
莫小隐点头:“二公子放心。”
穆寒水抱着攸宁回屋的这一路,脑子里转过无数个有的没的念头,想法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想着把房间的镜子扔了,可他总不能扔光谷中所有的镜子。
好几次,穆寒水都朝连翘示意,询问攸宁的脸会如何。
连翘知道穆寒水的意思,却屡屡避开他投过来的眼色。
回房后,连翘趁不备往攸宁身上施针,攸宁这才昏睡过去。
“公子你看。”连翘指着攸宁道。
穆寒水这才注意到攸宁一路用手捂着的,何止是毁掉的脸。
他那双装满星辰的眼睛,此刻紧闭着,眼角挂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那血像是某些佐证,打破了穆寒水的最后一丝期望。
难怪方才那么痛攸宁也只是哼了一声,便连哭也不哭了。
这教他如何哭得出来。
穆寒水抓着连翘的手腕,慌忙问:“这怎么办,母亲教你多年医术,你有办法是不是?”
连翘往后跌了一步。
穆寒水大声道:“说话啊!你有办法是不是?”
穆寒水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平时不是挺能干,怎得如今也跟疯子一样在这里嘶吼,什么忙都帮不上。
钳在连翘手腕处的力道缓缓松抽走,穆寒水整个人瘫坐在床边,眼睛直直的,瞳孔里不见任何光亮的东西。
他喃喃道:“是我没用……”
“青蝉说的没错,所有人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