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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墨池秋净水痕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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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舟面色凝重一言不发了许久,一旁的同伴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他还未曾回神。直到那轻盈的碎步声传入耳中,他才抬眸凝视眼前人的浅浅笑容,他以前从未见过宋清忱笑过,今日见得尤其多。
虽这笑容看起来有些古怪。
“我认输了,我会离开学院的。”荣舟收敛思考,冷静地说道。
搀着他的友人惊愕地喊道“你疯了?离开古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荣舟低下视线,思灼起方才霎那间的情境。宋清忱朝他驶来时速度快得几不可见,此般能耐在院内他从未见过。
虽说他带伤,但他仍能感觉到,那一掌震出的灵气比他动诹浑身灵力所画出的明符驱来的疾风都来的迅猛,将他掀翻到远处。
而最要紧的,便是那绵柔一掌快触及他时,本能的头皮发麻起来,一股快要被拽入虚无的将死之感窜入他身体的每个神经。但在毫厘之间她又恰到好处地手掌一翻朝下挥去。
甚至……荣舟眼角扫到龙庭台上的一处,那本是他所站之地,炫石坚实的表面上隐约出现一骨节分明的的掌印,如今在场中飘荡的尘埃想来便是这炫石的粉屑。如此恐怖,她这一个月到底经历了什么?
“愿赌服输,我荣舟乃一国皇子,一言九鼎。”荣舟支起仍有些疲软的身骨,抱拳颔首行礼。
清忱被飘散在四处的尘埃惹得咳了几声,挥了挥手随即说,“好,愿赌服输。”
望着紧闭双眸,眉头搅在一起痛苦不堪的荣舟,无论是谁,都能从这小子的表情中读出他对这所古照学院有多么向往和憧憬。清忱摇摇头拍拍荣舟的肩,见他缓缓睁眼,便竖起一根手指凑近他。
“第一,你给妙妙丫头道歉;第二,把我俩落下的这顿午饭请了;第三嘛~下次见着我好好打招呼,说话别这么刺耳。这样,此事就了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清忱敛去满面的春风笑意,转而十分认真地注视着荣舟。她说的是诚心诚意地实话,并非什么客气话,荣舟心下明了。随即垂头轻笑了一下,自己这些日子自视清高,自诩肃清学院不良风气,可这世界之大,人各有异,他不懂的太多,至今所做如此可笑至极。
话说李记虾饺,万重山下同福街中最有脾气的店家,店中待客只李大哥一位,掌勺加掌柜,客人自己看着给钱,自己也看着心情开店。
靳国是北境出了名的鱼米之乡,不爱荣光,偏爱饭香。曲妙妙身为靳国子民,深受熏陶,自然对佳肴颇有造诣,同李大哥相言几句很是投机,李大哥应允曲妙妙寻个时候给她开个私灶。
今日是约好的日子,竹屉一摆上,那云雾般的蒸汽夹着香味扑面而来,饺皮片薄,晶莹剔透,隐约见着里蜷着的润红虾仁。清忱迫不及待的咬上一口,那柔韧十足的面皮混着鲜美可口的肉馅充斥整个口腔,卷携着竹子的清香,一腔温热填满了清忱饥饿的灵魂。
著衣吃饭送光阴,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清忱才能抛去自己的万千烦恼。千年前即便坏境所迫,少有热食却也对寻食尤为执着,千年后她也同样未变。
李大哥捧着清茶送来,站在荣舟身后定了定,一掌结实地拍在了他的背后。因平日揉面而锻炼极好的臂膀,那一掌下去的声响尤为震耳。带伤在身且今日被清忱掌风袭过,荣舟险些承不住这凡人一掌。
“小兔崽子,我这虾饺是怎么不和你胃口?你拿着筷子杵在这里干什么呢?”
荣舟手颤着理了理衣襟,隐忍住背脊火辣的疼痛。清忱眼眸灵动一转,盈盈笑意堆了满怀“对不住李大哥,这位同窗心仪的姑娘有中意人了,所以在悲思呢。”
“心仪……疼疼!”荣舟刚想反驳,脚背竟被猛力踩下。清忱这一脚是他不能承受之痛。
李大哥听及似乎触动往事,面露愁色,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便识趣地转身离开。
曲妙妙掩嘴笑着,想着龙庭台一战输了后,下山一路上荣舟接连向她致歉,低下的头比她平日里见过的都多,以前只觉着荣舟是傲然识人的天之骄子,如今一看只是个认真过劲的愣头青。
还没成吃上几口,清忱便被一旁注目的视线惹得浑身不自在,便放下筷子转脸说道“想问就问,看把你憋着的,吃饭都不香了。”清忱眼眸忧愁地凝视着筷尖上散着温气的虾饺,想到待到热度适宜时,一口塞入嘴里那是何等的美味。念及此事,清晨白净的面颊染上了红彤彤的喜色。
荣舟得了应允,轻咳几下,稍微侧身向清忱,询问道“清忱小姐,是否能请教方才的奇术。”
清忱一瞥荣舟眼中的茫茫星光,十足的莘莘学子勤奋好学的模样。她实在不忍心说,这并非什么奇术,她现在的身体资质可用不了什么奥妙道法,只是她揽了周遭的灵气朝他身上撞,片刻间察觉这劲头太大了容易伤筋断骨,就往石台上拍了过去。
其实事情完了之后,清忱还有些心慌,勾起笑来都有一丝古怪。
但见荣舟如此好学,她只好略作高深道,“下次出招前,别喊。”
“……就……这样?”一旁荣舟惊愕道。
“若在战场,这一嗓子,够时间捅你七八回了。”清忱认认真真的教育道。荣舟听后捶手顿悟连连点头,惹得清忱摸了摸心虚的冷汗。
清忱自打复生后,府中只有阿宁那个傻丫头能同自己说话,对如今的修行之事无从所知,也不好同荣舟胡说。本想着这几日旁敲侧击问问曲妙妙,如今来了个孜孜好学的荣舟,倒是能借机问道“你觉着,如何定量修行天赋的高低?”
荣舟一听这问题简单,自信地挺胸答道,“世间万物皆有灵,灵台筑基,是修行者体内灵气显象。灵台显象越高,这修行者可使的灵气就越多。自然,灵台便是天下修行者天赋的资证。”
清忱仔细听着,柳梢不经意间一皱。
灵台确是修行者自身灵气的具象,但身为世间中渺小的一员,如何与这博大的九洲相比。万物有灵,自然风中、雨中、抬眼之间所见皆为灵,这充溢在九洲大地上的灵气,也是至宝。如何娴熟运用这天地间的灵气,也是极为重要的。
可这千年前人人熟知的常识,却不被千年后的众人所知。
光凭这了然一身的灵台,踏上修行之路也不是不可,只是能达境界有限。
“世间修行者,最强的是?”清忱不禁想问道。
荣舟愕然,仿佛清忱问了一个尚在襁褓也可知的事实。
曲妙妙见状,倒是一脸温和平常,“南境的符师,半缘真君;北戈的剑师,卧竹老祖;西域的驭灵师,感岁真人。三人乃九洲之上仅有的知命境界,出于东台这片清修世外之地,现被请到三地安居各保一方和平。”
修行分六阶,窥镜、筑神、洞虚、知命、晓天、化羽。清忱万万没想到,千年后这太平盛世下,众生的修行境界最高却只能触及知命。她嘴角划过一丝薄凉的浅笑,不被人察觉。
“不过……九洲之下就不得而知了。毕竟妖鬼一族自浑沌之后移居九洲下的幽幽之地,就与人族渐行渐远了。不过听说,幽界之王是一位鬼族,修行境界高深莫测,恐能与我们九洲之上的三位知命一拼。”荣舟边说边咬了一口眼前的美味,赞不绝口。
妖鬼一族,即妖族与鬼族。千年前天灾降世,妖族与人族共临大敌,同仇敌忾,五圣中的一位便是称为啼君的妖族修士。天灾终了后,人妖殊途日渐显现,此为混沌时期,为避人族争斗,妖族迁居九洲幽地,建魔界兴业。
而鬼族,却是天灾之后最为诡异的衍生一族,生于光阴罹难之际。人族对此类忌惮不已,也只有妖族这类视强者为一切的敢同鬼族同存。清忱念起在堂上听闻教习说起那段往事,那段她死后的浑沌光阴,眼眸一丝阴翳闪过。
恐是受教习日日熏陶,荣舟也思寄千年往事,神色一凝,“天灾之后,再无晓天。真想领略千年前的五圣先辈们的通天神力。”
一席话,牵动千年。
彼时,一见桃红见倾城,圣女倾城一指敛花神术冠绝天下,一抹面纱轻薄飘渺,一裙桃红罗衣随风飘摇。他们五人形影不离,五人便是这世间的支柱,这漫漫长夜的光。
在那浩劫之下也会有闲暇的日子,能让她倚树而坐,借月光观书。啼君最爱同乾坤争闹,论的净是些河中几枚石子,夜中几颗芒星。留白最不守规矩,喜欢给其他人使绊子。剑诀好动,一刻也不能停歇,不时踏风行过万里河川,不时舞剑利芒划过星月。他最喜欢的,便是自树梢一跃而下,惹得倾城一身落叶。
风掠花枝,卷下纷纷香叶,清忱捏取肩上的落花,千年前何来如此馥郁的芬香,她双目微抬,一人纵下,树梢影梭着清月身姿,眼中印着的已然不是那千年前熟悉不已的翩若惊鸿面庞。
她敛去回忆,轻勾嘴角“阿宁,你今日去哪儿玩了。”
被称为阿宁的少女身姿高挑,紫芝眉宇透着股英气,只是眼神无神,飘泊不定。她是宋清忱的贴身侍从,亦是清忱苏醒之后所见的第一人。
清忱拎起左手提着的食盒,飘香引来阿宁的瞩目。“给你捎的,过来吃吧。”
宋家将宋清忱送入远乡的东台之地时,买了一座院子。小庭春院,花柳依依,阿宁盘腿坐在石凳上,徒手将虾饺塞入嘴中,脸腮鼓足活脱脱一个屯食的仓鼠。
“家里那俩丫鬟都走了快一个月了,宋家还没消息。宋清忱莫不是真不受宋家关爱。”
清忱苏醒后,家中的两个丫鬟见自家小姐自尽,没几天就吓得赶紧收拾行囊,请命回南境告知家母。清忱瞧她们颤着手打包行李,从头至尾不敢抬眼看她的模样,无奈极了。
清忱捋了捋阿宁嘴边滑落的鬓角碎发,阿宁迟眉钝眼地咧嘴一笑。
“不过如今只有你和我,倒也是方便。”她刚苏醒那阵,手脚几乎不听她使唤,活脱脱一副刚注了魂的人偶一般,见了她这幅模样也难怪那俩丫鬟吓傻,也只有阿宁什么都不懂,只是一个劲儿的在她身旁守着。
若不是她原先的修为冲破了宋清忱凡体的桎梏,一举连连突破了筑基,达到了窥镜境界。这凡人身体大伤出愈,不吃不喝了七八天怕是要凉透了。
听学院同窗一个话极多的小姑娘同她说,这人的事儿,近邻的三姑六婆都能给你扒个干净。于是为了知晓宋清忱的事,她翻了隔壁的墙,上瓦房听八卦听了好几夜,再加上翻遍了家中书卷笔记和她的联想觉得也摸出个七七八八了。
大抵就是宋清忱生母已亡,宋老爷忙于朝中要事,为打理大院,宋家便有了新主母,而这位大小姐在宋家地位自然更低。“远送读学,送了三人,阿宁又是这般模样。”
宋清忱自尽可不简单,那可是一刀直捅心口,从力道中看不出一丝犹豫。剜心之因非比寻常,如今原因清忱尚未明了,但或与她家境脱不了干系。
清忱只觉着自己无聊得不行,重活一次,身旁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了,所知的景象也焕然一新,唯一能吐露心声的,是一个说不出话的痴儿。
忽地,清忱觉得手腕一紧,回神一看阿宁正扯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衣袖看。清忱目光移到衣袖上,浅淡的云纹被尘末遮得朦胧。
清忱会意,解释道“是我今日揍人时弄脏的。”说罢,她端起自己的手正反看了看。“宋清忱着实是体质异于常人,我晓天的境界入了这丫头的体内居然才落了个窥镜三品!三品诶!而且习了月余,只单单将这幅身躯运用自如些,至今未能熟练使用周遭灵力。”
清忱连连叹气,觉得自己有些点背,她本原先就不是个天赋异禀的人,修行了百年才赶上那四位天才登了晓天境界的席位,这原身的主儿她也探了探,也不是个天资非凡的,如今如同洗髓重来一番,清忱觉得自己郁闷不已。
况且,今日龙庭一招她感知手中灵力扭曲波动,霎那间要脱离她的牵制,若不是清忱身经百战,随即翻手向下击去,后果不堪想象。清忱觉着自己之后更要小心,少动用灵气,以免意外。
“真是难为这荣舟这小子了,今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清忱话一毕,遥住在廊街巷内,正要熄灯入睡的荣舟打了个喷嚏。
清忱从坐上跳起,裙摆轻旋地落到较远处。负手望向呆坐的阿宁道“阿宁你可知,你家小姐体质可着实奇妙,就连我这活过百年的人也觉得难办。”阿宁被唤名字,只是抬目望向清忱,出神无主的模样。
清忱闭上眼眸,长长的眼睫茂密青黑。风忽地寻着轨迹流窜在清忱周遭,风动发梢,长裙吹拂,脚下霎那间生出星芒点点,清忱心静运气丹田,心念一瞬间,在她脚下漩涡骤起,长着微微青苔的石地顷刻被浓重的黑色渲染,如同洒了一整片墨痕一般。
清忱抬起眸子,透着明亮。她一步一步脚踏着实地先前走着,石路未变,一切的变化只是蜃幻一幕,地上的墨海便她宋清忱的灵台显象。
常人的灵台一般运作后由天灵盖中朝天而现,也如同其名讳一般是一座虚幻的雪白高台。而宋清忱却非常人,她的灵台显于足下,黑染大地。如同它的表象一样,她的灵台是一汪瞧不见尽头的深邃幽海。
吞纳灵气,不知饥饱。就连她晓天巅峰的修行境界入了此地也只是勉强止住这一张饕餮大嘴。
宋清忱为何会成为学院中不学无术之人,先不论天资,单凭她的灵台,就极难用平常方法修行。
这深渊灵台好似一个无底洞,扭曲一切灵力,任何术法的运作都会斑驳殆尽。即便是清忱,也用了月余,且以自己前生修行为代价才勉力控制住。这等奇妙体质,修行之法无从所知,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
至于学院里的教习恐怕也是知晓的,但为何还让宋清忱入学的缘由还不得而知。
宋清忱原先在学院中虽不算太平,却也不受关注。但今日一战必定备受瞩目。
思索着,清忱单脚轻轻在地上划过一轮半月,拨动起墨海涟漪,蹲在地上嬉笑拨弄着虚化幽海的阿宁见水面层层褪去,墨海渐渐消散,无趣地瘪了瘪嘴。清忱摸了摸阿宁的软发,等着明日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