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阁》萧子真

22、终相认人事迢迢

　　“北辰！快醒醒！别过去！回来北辰！”

　　高台上，北辰正一步步地迈向没有修葺任何护栏的高台边缘。沈桓急切的呼声随着一阵呼啸的秋风灌进她的耳朵。

　　她猛地睁眼，正见对面的江冥脸上忽闪过的不安。她的心头一颤，倏的抬头，江冥的身后，是一片的兵甲狼籍，每个士兵俱是处于自我癫狂的状态。哭的哭，笑的笑，只需再给她一点的时间，她绝对有法子让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在同一时刻举起刀来抹掉自己的脖子！除非这人心坚如石，澄如明镜，不然，难逃她的送心归。许多人都道沈桓是个坚韧澄澈之人，看他在她的送心归下还能如斯清醒，众人也算所言不虚。

　　那袭青衫缓缓向台沿走去，她看见沈桓飞速掠上阻拦的身影，怎奈都被北辰几个回旋踢打了回去。聒聒疯狂地扑打着北辰，他浑然不觉，只顾往前走。三丈高的阵台，地上是无数沾着血的兵刃！沈桓又冲上前去！

　　她几是痴地望着北辰离地狱越来越近，从前的种种从自己的脑海中呼啸而过！

　　思绪百转千回，除了子旭之外，没有人注意向晚的青铜剑已经逐渐失去了凌厉的光芒，飞绕在向晚所结的结界之中，竟淌出了无言的哀愁。子旭浑身冷汗，略稳了稳身形，眼角余光忽见九宫阵台上，北辰狠劈出一掌，直打向沈桓的胸口，沈桓没有防备，竟被他打出了两丈。北辰不管不顾，继续朝前走去。

　　子旭顿觉心神不宁。

　　“北辰！小心！”沈桓疾呼。

　　“不好！”子旭脱口而出。顾楚言愣住。

　　北辰提起右脚，一切清醒着的人们都在这个瞬间忘记了呼吸。

　　“北辰！”破空而出的呼唤，震慑苍穹。江冥的飞云剑在她呼出北辰名字的那个刹那，临空刺出，破掉了她的结界！在北辰即将踏入死亡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破解了她的术法。可是，救了北辰的究竟是他还是她，没有答案。秋日晴朗的天空，被撕裂出一块痛楚的裂隙。
　　连风都陷入了空前的沉默。无数人的神情变幻莫测，盯着她，复又盯着北辰把右脚顿住，缓缓收回，站在原地巍立不动。
　　子旭的手抵住眉心，无奈头痛地摇首。顾楚言则抿着唇，看不出喜怒。
　　沈桓一脸惊讶，直愣坐在原地。
　　江冥的白衣僵硬在空气中，飞回的飞云剑“呛”地掉在了地上。难掩震惊之色，他死死地瞪着她，良久之后，探查的目光逐渐明朗，如云开见日，但他的神色仍是阴晴难定，不知悲喜。
　　她如梦如雾的眼眸浮动着如梦如雾的情，象是恋恋不舍，又象是要生生在他们中间斩出一条深广的鸿沟！
　　碧衣似水，随风而舞恰似要飘然归去。
　　冥哥哥，你终是记起我来了么？呵，送心归送心归，终到头，冥哥哥，送的是我的心。可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北辰如果出事，我更没有勇气苟活于世。
　　眼皮有千斤重，重的她睁不开，花尽全身的气力，她想要再看他的一眼。或许这一眼过后，就将是永别。若死，是阴阳隔，即生，也是敌我分。冥哥哥，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噗！”
　　殷红的血自她的口中喷出，点点洒上黄土，渗进荒凉的地里，变成褐红。向晚在晕炫中努力抬起眼睛，远处，尤恐再有什么意外，沈桓狠了狠心将距高台一步之遥的北辰打昏，将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她安然地笑了。
　　一阵剧痛又袭卷而来，眼波流转，她的目光扫过伤痕累累的太苍军队，他们涣散绝望的神态让她心里不禁凄然。然后深深的眸子，就那么定格在了他的身上。
　　她伸出手去，苍白的手指虚空中轻轻地一抓，颓然垂了下去。衣袖微卷，她右手上缠绕的一根陈旧的红线闯入他的视线！
　　那是，姻缘线！他清晰地记着，那是在万佛寺碧水溪岸的姻缘殿中，颜姐为她和他所求的！那时，她还年幼，尚不知姻缘之事。颜姐在碧水溪畔，似玩笑似认真地将红线为他们系上。她傻乎乎地问颜姐这线是做什么用的。颜姐笑而不答。她不甘心，就缠着他来说，他被她问的满脸通红。颜姐在一旁开怀大笑，对她说，系上这红线，代表你和冥这辈子都会在一起。她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侧头自语，真的么？那我可得天天系着。
　　夕！
　　再也无法否定自己的猜测，身形一动，白衣即刻飞身朝她而去。
　　“晚儿！”子旭心中连呼不妙，急夹马腹冲上前。他的身旁突然乍起一道蓝光，竟比他的马还要快速地往前掠去！
　　顾楚言在江冥正要抓向晚手腕的那一刹那，“唰”地刺出了杀气凛然的一剑！江冥微惊，临空向后飞出两步，躲了顾楚言的利剑。他也并不示弱，飞云剑撒光从地上腾起，他翻身接住。
　　“叮！叮！叮！”
　　两把宝剑在空中四下击溅出白光，眨眼间两人已过了数十招。
　　顾楚言近水楼台，返身腾手揽起向晚，右手剑指江冥，冷笑道：“冥将军，过头了吧？今日到此为止！”
　　江冥沉默着，良久，从他的嘴角溢出一声笑，说不清的复杂，使的楚言心口闷滞。“顾将军，请你把她还给我。”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和质疑，他是如此的确定面前的人儿就是自己寻了十年之久的人。
　　顾楚言没曾料到他竟如此直接地管他要人，心里发虚，面上却是露出讥讽的表情：“什么叫'把她还给你'？冥将军，你可不要认错了人。这个女子叫向晚，我北燕圣上亲封的北燕飞天郡主，何曾与你们太苍与你江冥扯的上半分干系？”
　　看到顾楚言这般不客气，江冥也觉无需和他好声好气，冷声说道：“有没有干系？今天凡是有眼睛的没有被她术法蛊了心志的人，都应该看的出来吧？顾将军要存心无视，只恐怕你没有堵住悠悠众口的本事！”
　　“哼！那就不必劳烦将军你来担心了。”顾楚言带着七分敌意，三分示威道，“我顾楚言即便再没本事，保护自己未婚妻的能力总还是有。”
　　江冥震住。
　　那头子旭滚鞍下马，从楚言怀中接过向晚为其探脉，见她眉间发紫，悚然一惊，忙从袖内取出一浅绿色药瓶，倒出一粒药丸给她服下。
　　江冥也知向晚情况不妙，心头着急，移步走近又被顾楚言横剑挡住：“江冥，再说一次，她，是我的女人！”
　　江冥寒面冷笑，正待反唇相击，远处传来的马嘶，将他打断。
　　白衫的水墨绝尘而至，似一簇天边的云，翻腾着，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跃下了马。
　　“晚儿！”面色因打马扬鞭红如桃花，水墨来不几擦去额间细汗，急急搭向向晚的手腕。暮然一惊，她的神色疾变，“带她回去！”说着，略扫了站着的顾楚言，见顾楚言正指剑向着一白衣的公子，水墨淡淡打量了他一番，心中明白大半，更觉此地不可再久留。
　　“军阵中有马车，你们先把她带回去疗伤。”顾楚言面无表情地道。
　　子旭点点头，抱起向晚，带着深意地望了江冥一眼，和水墨准备离开。
　　“站住！”江冥的锦靴又朝前跨了一步。
　　顾楚言没了耐性，怒道：“江冥，你想怎么样？！”
　　江冥一晒，道：“将军何必动怒？向将军乃江某一故人，江某不过想带她回去聚聚。”
　　“聚聚？”顾楚言眉尖微挑，道，“江冥，她若真想与你相聚，何用来追随我？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回去好好收拾自己的残兵烂将。今日，你我军队的士气都十分低靡，继续下去也无意思，只能两败俱伤。改日，我定挥师踏破丰都城！”
　　江冥冷哼：“我自在丰都恭候将军你大驾！不过今日，向晚，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去的！她的身份若被传扬出去，在北燕必有生命危险！”
　　水墨沉不住气了，着恼回身上前，瞪着江冥，斥道：“带她回去？你有什么资格带她回去？！你要带她回去又可以改变什么？是对丞相大人叩头认错？还是对高紫心忍气吞声？亦或是看你和穆潇潇成亲拜堂？！江冥，你给不了她想要的！让她自己选择，她也绝不会同你回去的！”
　　厉斥之后，短暂的静默，江冥幽幽笑了一声，甚显落寞：“十年了，我找了她整整十年，陈姑娘，你认为我能再轻易把她放走么？飞天谷对她的救命之恩，江冥来日必当重谢！她与太苍，终有斩不断的血缘，不论她愿意与否，她必须同我回去。至于她的伤势，姑娘请放心，太苍有一个人一定有可以治好她。”
　　水墨眼眸轻动，淡笑道，“你说的人可是陆冰？呵，陆学士少时即以医术闻名于世，相府更是齐集天下灵药，水墨自不敢小觑。可惜身伤易治，心伤难愈，这个道理，将军岂会不明白？”
　　“姑娘这么说，是不打算放人了？”江冥微微偏头，盯着水墨，平静的话中波涛暗涌。
　　“不是捉又何来放。将军，告辞了。”水墨笑了笑，子旭稍恭身向江冥，二人向万人军阵中走去。
　　顾楚言待他们走远，方收剑回鞘，蓝袍被风吹出优美的弧度，一如他此刻俊气的笑容：“冥将军，得罪了！”
　　乌黑的头发经风吹起，江冥负手而立，久久伫望那碧衣消失在军阵中。
　　抬手过头，顾楚言向后方的军士下着他无声的指令，收兵的金鸣声声作响。
　　直至北燕军彻底消失于天际，茫茫平原上，太苍军散乱不堪。伤亡并不大，然而尤为狼狈。颓废地或立或坐的兵卒，江冥眉头紧蹙。将思绪收回，他踱步走上阵台。沈桓深深看了他一眼，想问什么，动了动嘴角，还是没有问。
　　叫了几个小卒把北辰背下去，江冥坐在椅上开始沉默。将士们垂着头，士气萎糜。
　　“怎么？才不过两个小小的术法就把你们弄的这般半死不活了？”淡漠的语气从他嘴里吐出，让人觉寒潮来袭，“你们可曾记得出战之前我同你们说过的话？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去管，只管守好你们自己的位置！可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向晚的送心归是两败俱伤之术，你们无法自控，我不怪你们。但第一个术法你们完全可以不被欺骗，可你们没有做到，还是该罚！”
　　沈桓忙上前：“二哥，这不能怪他们。将士们在外久未回乡，被向晚蛊住，难免会有厌战之心。”
　　淡淡看沈桓，他复扫视懊丧更甚方才的北军，道：“想家了？不想打战了？厌倦守边了？！”豁然起身，“我问你们，你们的以往斗志去哪里了？勇气去哪里了？！'北疆有燕狼，虎视耽耽向太苍。莫去忧思量，狼凶啸不倒天水墙！'，这首歌谣想必你们也是听过的吧！后来，天水州被占了，但百姓们依旧不担心忧虑，因为他们心中真正的天水墙是你们！可是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令人失望，难道退缩和怯懦就是你们要交给百姓们的答卷吗？！以败军的身份返回中原你们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只乐于安定享受，国有难而不为国之用者，便是太苍引以为耻的对象！北军也不需要这样的人！如果你们想图个安宁快活，不愿流血边庭，为国效力，那好，今天你们都可以选择离开！我绝不留住你们！你们走吧！”
　　四下寂寂，已有人无声地淌下了眼泪。许久未有动静，江冥低低叹了一口气，面色开始缓和。
　　“北军的军歌你们可还会唱？！”
　　底下仍是默不作声。
　　“陈赫！你来起头！”江冥指着正沮丧垂头，没了斗志的陈赫道，“一个合格太苍军，最基本的就是服从命令！”
　　平时和善待人的江冥从未有对将士们生气的时候。他离开北军担任南军副将也有四年了，而大家仍记着他当年对北军将士的好。但今日，傻子都看的出他发
　　怒了。
　　陈赫有些怯，不敢违抗军令，声若蚊蚁地哼哼。
　　“月似弓，城如钟，战鼓声声起惊风。马开道，刀出鞘……”
　　“大声点！前些日子的力气哪里去了！”
　　陈赫涨红脸，住了声。不久后猛然抬头，目光如炬，高唱道：“月如弓，城如钟，笳鼓喧喧起惊风。马开道，刀出鞘，铁骑突出震萧曹。镇北关，守边防，驰骋沙场无俱风霜，当夸北军男儿是好汉！七尺身当事长征，莫等闲白少年头，愧叹今生！跨马扬鞭笑纵横，为的是家国天下，不负青春！”
　　陈赫的歌声空旷嘹亮，颇有一股凛然的豪气在里头，听的众位将士俱是心潮澎湃，到最后尽都洒下了热泪。回想这些个月的战败之耻，陈赫突咬紧牙，喝声道：“是男人就他妈和我一起唱！”
　　“月如弓，城如钟，笳鼓喧喧起惊风。马开道，刀出鞘，铁骑突出震萧曹。镇北关，守边防，驰骋沙场无俱风霜，当夸北军男儿是好汉！七尺身当事长征，莫等闲白少年头，愧叹今生！跨马扬鞭笑纵横，为的是家国天下，不负青春！”
　　激发起的士气，使得江冥在心头松了口气。与沈桓互为欣喜地拍肩而立，走下阵台同将士们一起高唱军歌。几曲唱罢，陈赫领着众军士单膝而跪。
　　“冥将军，我是个粗人，也不懂说什么漂亮话！但将军今日的话，陈赫定当永记心头！下次交战，陈赫定要打得燕贼溃甲，一洗我北军连败之耻！犯我太苍者，必诛之！”
　　“犯我太苍者，必诛之！”
　　“犯我太苍者，必诛之！”
　　含笑扶起陈赫，江冥如常恢复了在军中一贯的随和。
　　“今日这战打的虽是狼狈，但还是值得庆贺！二哥，咱们收兵回城，同将士们喝上几坛无妨吧？”沈桓笑道。
　　欢呼象是炸开来的烟火，此起彼伏。江冥微笑，望着一张张期待不已的面孔，对沈桓朗声道：“四弟，你开的头，将士们的醒酒汤你可得全包！”
　　又是忽啦啦一阵笑声，江冥的言下之意便是许了，可是不允许喝的太过。江冥想，还没有到该醉的时候，他是不能醉的。
　　他终于是明白魏然为何会说出那番句不忠不义的话来了。
　　夕，你还是如此的任性，可这一次，我是万不能纵容你的。你真的如此恨太苍吗？恨到不惜帮助北燕来夺取冰川。那如若真如了你的心愿，你岂不是更不会回来了。无论如何，太苍才是你真正的家，夕，正是因为在乎你，我才更不能纵容你作出背弃太苍的事。只有冰川安然无恙，届时，带你回太苍，你才能够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