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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叁. ...

  •   也不知为何,留到最后方才道谢散场的那个人,永远都是他,以前是,现在也是。

      见人都走远了,他才出了门,院里的桃树都结了桃子,而一众下人们纷纷搬了梯子,上树摘着成熟的桃子,动作可谓是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根枝条似的。

      这一切也是事出有因的,这一院的桃树一年不知能结多少果子,就算是穆家这一大家子也是没个十天半个月吃不完的。

      见着年年浪费,这经历过几年饥荒的穆老太太也于心不忍,于是便吩咐下去,说这桃树穆家仆从一人一棵,一年四季要好生照料,等到了结果时,这果子归了他们,可若是哪棵桃树死了枯了,她也只对事不对人,处罚树对应的人。

      对此事,崔荥也仅仅只是耳闻,现在亲眼目睹了,打心眼里佩服——可佩服归佩服,若是他便不会这么做了,这满院子的桃子,拿出去卖能赚不少钱的。

      他在心里笑话自己贪财,也一面看一面走着,却不想撞到了东西,是仆人正搬着的木梯子,他道了句抱歉,那人也隔着梯子没见着他,嘴里咕囔了句走路长点眼,便风尘仆仆地走了。

      他则答应了句“你说的是”,站到一旁给那人让了路。

      那人走后,他摸了摸自己微痛的额头,碰到了上头有些温热的液体,想来是碰到梯子上头的钉子了吧,还磕出血来了,也只无奈笑笑,拿了手帕敷在额头上,继续向前走去。

      走到门口,却见那除了他的车外,还停了辆车,瞧了眼车牌号,在脑子里寻了一番,方才想起,这是温澈的车。

      他刚确定了,就见那人从车上下了来,一件白衬衫配了黑西裤,柔软的头发垂在额前,脸上表情柔和着,无论怎么看一副温顺无害的样子。

      温澈日常的老练成熟倒是让他忘了,这温澈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大了穆小王爷不过七岁,还是个什么都可以输得起的年纪,可那人却什么都不想输。

      他轻唤了句,“如默。”

      艳阳当头,他眯了眼,见那人向他走来,脸上有些许他不懂的怒意,但只半顷,那怒意便有了裂痕,裂痕之中泄出来的也是他不懂的情绪,悲伤,抑或是担忧?

      那人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啊?”

      “我说你的额头,怎么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人说的是他的额头,他笑了笑,“磕到个钉子。”

      “让我看看。”那人说着就来扳他的手,完没问他的意见,明明是不讲理的举动,却为了讲理又温柔的目的,让他讨厌不起来。

      他松开手,一张已经被血迹浸湿的手帕映入眼帘,看来伤得挺严重的啊,心想着,他嘴角笑容愈发深刻,“好了么,如默?”

      “去找个医生来包扎一下吧。”

      “不用了。”崔荥藏下心里莫名的情绪,扳开温澈放在他眉心的手说着,“我先回家了。”

      温澈抬起的手停在半空中,崔荥回头朝他笑笑,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兀自笑笑,便转身离开了。

      最后回头瞧了眼,温澈还在原地默默地站立着,悬在半空的手已经放下了,表情仍是他不懂的,愤怒,惋惜?

      不懂是真的不懂的,若是哪日感同身受了,他才会理解这人的内心吧,毕竟他不问,那人也不会说。

      末了没说出口的那句“再见”也咽下了肚,他怕的,怕如同以前无数次一样,这一句“再见”说出口,那便再也见不着了。

      崔荥转身后,艳阳下,温澈露出少有的笑容,道了句:“再会。”

      若是哪天不能再会了,那一定是在我的葬礼上,我与你,不死不休啊,“弟弟”。

      温澈转头瞧向客厅里,就像早已结束的演席一样,来往的宾客寥寥四散,只留一场早已收拾好的残局,一点烟火味也不留下,可他却还记得,那人灯壁之下,沉静内敛的笑容,一双眸子里藏着的是酝酿了百年的美酒和某个他认识抑或不认识斟酒自饮的混蛋,仿佛早已看透一切又又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慵懒模样,漫不经心地道破各种关键。

      以及那个他也想拥有的看上去很温暖的拥抱。

      ………………………………

      几月后。

      温澈的改革有了成效,也算是不负众望,垄断了所有日用品生产,让穆家成了这京城内第一大巨头。

      而崔荥此时此刻,正忙着给他打理一些来自国外列强的合作,现如今京城周边不少地方,皆已沦陷,成了日本兵手下的“租用地”,而京城也免不了受其波及,许多商业世家纷纷向日本人投诚。

      穆家上下除了穆老太太未发表意见,以及温澈坚决反对外,其余都是赞同之声,连那最喜欢趋利避害的穆鸿,此次也选择了与日本人合作。

      可谁人不晓得,向日本人投诚在外人眼里是何种意思?外头多的是那游街示威的学生,就今日崔荥上街采买时,还见着了他以前教过的一位学生,他都没来得及道上一句“久违了”,那人便被乱枪射中胸口,瘫倒在地,那血蔓延到了他的脚下,他那一双黑色的皮鞋像是被死水浸湿一般,透着硝烟的肮脏与机械的冰冷。

      他转头,瞧见远处国民政府的士兵,逆光下一身兵装,眼里的不屑与轻蔑,许是受了他身后泄过来的阳光吸引,溢于言表,见了他,却又一改脸上的表情,恭敬地道了句,“穆三少”。

      一群学生推搡地向他走过来,喊着,“狗日的资本家……”之类的话。

      场面混乱着,他也不说什么,只温和笑笑,也许他就是吧,无论如何,他这老了的资本家,是不懂他们这群学生的。

      示威?让自己人打自己人么?

      那些士兵见了这混乱场面,急忙跑到他身侧来过来镇场子,举起手中不知从哪个国家进口的漂亮枪械,对准了四周,示威般扫了一遍,“再往前我就开枪了。”

      怕死的也都做出了让步,可现在这世道多得是亡命之徒,将自己脑袋抵上枪口,说道:“你不是要开枪吗?来,我让你开……你开啊!”

      一人带头,万人效仿,说着便有胆子大的学着那亡命之徒一样,将自己脑袋抵上枪口,大喊着示威。

      见着越来越多人这样做,他倒笑了,那首当其冲的人一脸愤怒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对啊,有何好笑的,你们不过是用你们一条命,来换更多的命罢了,有什么可笑的?”

      那人听了这话,扒开那些士兵,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子,大声呵斥道:“你什么意思?”

      呼吸困难算不上,被自己矮的人举着是真的不好受的,他一把扯开那着一席青色马褂的学生扯着他衣领的手,不算大声的训斥道:“什么意思?你死了,引起更多的公愤,越来越多与你一样的学生跑出来示威,与你一样在他们的枪口下死去,你或许无牵无挂,可你保不准其他人家里没个需要照顾的娘,没个还在喝奶的孩子,你说什么意思?”

      “若是这示威真的有用,那你们示了几天了?他们动兵打日本了吗?没有,就算真的有什么成效,那也是效果甚微,我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若是还没听懂,那都是群没脑子。”

      崔荥瞧了他一眼,那人呆愣着,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露出些许感激的笑,崔荥心想,看来还不是个没脑子的。

      后边是一众士兵大声呼喊着的“三少”和再度混乱的场面,他也不去理会,只穿过一众灰仆仆的身影继续向前走去,像是在拼命找寻什么东西似的,即使中途被拌住,那份急切寻找什么的心情也未有一丝改变。

      他到底在寻找些什么,就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

      许是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吧,眼前明亮的湛蓝天空染上了血色,是那额角的伤痕流出的血迹,顺着眉骨流入眼中,灼痛且自知,就如同他今天干的这件蠢事,虽知是蠢事,但还是做了,一如这些人知示威无用,却仍就还是在做无用功……这样看来,他与那些人也无甚差别。

      经过这一事,对于投不投诚,崔荥心中也有了定论,想找个人听听他的话,也找不出半个来,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些私生子是万万不能的,而温澈,因前几日聚会讨论时,他未立马表明立场,已好几日未曾理过他,他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人——那位顶聪明的穆老太太。

      在穆家老宅东院的祠堂里,崔荥找到了那穆老太太,那人正跪在蒲垫上,手里套了串佛珠,眉目慈祥着,嘴里咕囔着什么。

      当初“认祖归宗”时,崔荥来过这里,还给那些所谓“列祖列宗”,假惺惺地磕了三个虚的响头,想到这,崔荥也除去心中那些许的烦躁,耐心等待着。

      等了大概一刻钟,他听见穆老太太叫了句:“进来吧。”

      他也跨了那顶高的门槛,走了进去,又听那穆老太太道:“来拜拜吧。”

      “桃灼姑姑,你可别拿我开玩笑……”

      “你不是喜欢澈儿么,就当是你们已经成亲了,来拜一个吧。”

      “我喜欢他么?嗯哼。”崔荥轻笑,像是褪去三伏天的棉袄一般,如释重负,那层看着薄如蝉翼禅翼的窗户在他心中竟有如此分量吗?

      他照穆老太太说的,在他旁侧的蒲垫上坐下,那人继而开口道:“九如,你眼中,乱世为何?”

      “身在局外者自叹生逢乱世时运不济。”

      “哈哈哈,所见略同,你说的对,这乱世,盛世,对于老百姓来讲,并无什么差别,日子总是一天天过,饭总要一顿顿吃,日子没有最苦最甜,只有更苦更甜,人心总是难以满足,身在福中不知福,便有了这乱世的说法。”

      “桃灼姑姑,你也知道我所想为何了吧。”

      “这是英雄,还是罪人,你都是在外人看来的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作甚,你被绊住脚了,崔九如。”

      “可不是嘛?你养了个好孙子。”

      “哈哈哈……好吧,错在我,你不是问我是要光宗耀祖还是要子孙成器么?我想过了,你若是帮我光宗耀祖,那定是打着澈儿的名义的,而我若是不同意你这条件,那你就只能让我的子孙个个成器来争得这穆家四分五裂,我说的对吧?”

      “嗯哼。”崔荥只笑,静待下文。

      “现如今,单看这两个选项,这是个送命题,可你没说我不能选其他的了,我想啊,让这穆家所有人都活下来,连同你,有个归宿,你办得到么?崔九如?”

      “桃灼姑姑,你拿什么与我换?”

      “我那不成气候,只顾自己的孙子。”

      “姑姑,你这可就算错了,我崔荥这辈子最缺的就是占有欲,这本身并非么可耻之事,真正可耻的是,就算对喜欢的东西,仍然没有占有欲可言。”

      “那大概是你还没有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吧。”

      “嗯,大概吧。”崔荥其实想说的,不,遇到了的,遇到过了的。

      “如若实在没什么想要的,那便……用我一个老人家的死来换吧。”说完,便见穆老太太扑倒在祠堂前,手中紧握的“佛珠”松开来,一颗又一颗红色珠子在地上打着滚,阳光打在上面,愈发红得刺眼。

      那人手中除了这串相思子,还还握了张黄旧的字条,透着岁月沉淀的味道,也不知保存了多少年了,他摊开来看,上边字迹是清秀的正楷,“无欲无求,一心求死。”

      后边还被人用钢笔添了新的字眼,“这便是噩梦的开始。”

      “何必呢?你知道的,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触啊,好端端的自杀,可是要下地狱的,桃灼姑姑。”

      崔荥无奈地笑笑,那笑似是深刻在他脸上一般,他替穆老太太盖上了那双瞪得浑圆的眼,在祠堂前真真正正地磕了几个响头,这响头仍不是对那穆家的列祖列宗,对的是这即将成为其中一员的穆老太太。

      这位老爱算计人的穆老太太,这位深明大义的穆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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