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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无明(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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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正好是一九一七年十月十日。
也没很凑巧,就是普通的一个日期。
天津女校的一间教室里,留着双麻花辫的圆脸女孩用手肘碰了碰她旁边正在低头看书的同桌,但是后者显然对这种行为司空见惯了,只是往另一边挪了挪,并不想作什么回应,手上的书轻轻地翻一页,清脆地响了一声。
“阿溪~”圆脸女孩低低地喊了一声,带着点儿幽怨的意味。
“有事吗?”同桌并不认为她有什么重要的事,眼睛依旧粘在书本上。
圆脸女孩还想在说什么,没发现国语先生就站在她身后。
“陶陶!如果你再在课堂上聊天,你就把今天我布置的作业写两遍,不许赵溪帮你写!”
陶陶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国语的作业一向是最多的,就算只写一遍也要写到天色昏黑,两遍的话……那得写到什么年景?而且,先生还明显断了她的后路,如果赵溪不帮她写,肯定是写不完的,陶陶想到这儿,嘴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是……是是……方……方方先生。”
下课后,陶陶显然还是惊魂不定,呆呆地望着赵溪。
“你啊,有事就不能下课说吗?明知道方先生是最为严格的,你还要在她课上显身手。”赵溪收了课本,看着还没缓过劲儿来的陶陶,“说吧,什么事憋得你那么难受?”
“阿溪,你快看窗外!”陶陶如梦初醒,拉着赵溪看窗外。
外面的大槐树底下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年老些的是她们女校和蔼的校长冯实殷,对谁都是一副笑脸,校长正在和他对面的人交谈,时不时发出豪迈的笑声,然而她们努力想听清交谈的细节,却总是被秋风吹过槐树的“哗哗”声扰乱,冯校长对面的那个人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只能看到他的灰色的西服和挺拔的身形。
“阿溪,你还记得原来教我们英文的先生有事离职了吗?我们已经有三天没有上英文课了!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冯校长找来接替英文先生的职务的?看他的背影就知道他是一个美男子,好希望是他来教我们啊……”
“嗯。”
“阿溪,什么是‘嗯’啊?你一点都不关心会是谁来教我们英文吗?我可不希望新的英文老师跟方先生一样,这样的话我就别想睡觉了,上次方先生罚我写作业,我弟弟就笑话了我好久,害得我都没法儿好好吃饭了!上次还是多亏你帮我写了好多,要我一个人的话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方先生是怎么知道上次你帮我写的,这次没办法逃过去了,唉……”
陶陶在一边碎碎念,赵溪就听着这个声音看书,没显得不耐烦,也不作理会。陶陶就是需要管束着才能专心致志地上课,对于这一点,陶陶非常认可,但是永远做不到。
到了第二天上午,陶陶的预言就在课上被证实了。眼见那人穿着昨天那套西服登上了讲台,背对着学生们,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白树风”三个字,然后慢慢地转过头抬起脸来。
“我的名字叫做白树风,从今天开始,由我担任你们的英文先生。”话说得很慢,但是很清晰。
陶陶在他转过身来的同时就低低地“啊”了一声,语气里是满满的失落。白树风长相并不如陶陶想的那样出众,五官端正但普通极了。不巧的是,当时教室里鸦雀无声,陶陶的这一声叹息就显得分外突。
白树风望向声音的来源,温和地问:“这位同学,你有什么疑问吗?”
陶陶急忙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没个回应,脸一下子就蒸红了。这时,赵溪站起来,说:“陶陶是想请教白先生会多少种语言?”这个问题中规中矩,解救了一脸窘迫的陶陶,陶陶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赵溪轻轻地白了她一眼。
“英语与法语都有所涉猎,两位同学请坐。”
中规中矩的回答。
陶陶松了口气,准备坐下,然而这个本来就该结束的插曲却又有了变故,“那么……”赵溪再次出声,“那么,请问先生,您最精通的语言是哪一种?”
白树风刚欲张口,却又顿了顿,回望这位发问的同学,笑了。
“自然是国语。我国生我养我,国土滋养、国粮饱腹、国语明心。”话到尾端带着深重的眷恋。
教室里一篇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反复回味这句话。直到白树风一声“请坐”才打破了这个局面。
“刚才,我们提到了‘精通’,那我们就来讲一讲精通用英语怎么说,‘have a good command of’,那么……”
课间,白树风收拾了讲义,准备往办公室走,没注意到身后还跟着课上向他发问的女同学。
“白先生……白先生!您等等!”
赵溪加快脚步跑过去,奈何白树风像是失去了听觉,一心一意地往办公室走。
“白先生!”赵溪一直跑到白树风身前站稳,“先生,课堂上学生出言不逊,还请先生原谅。”言罢,更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白树风回过神来,明白了赵溪的意思,就笑了,本来他也就没在意,这样一来就更没有芥蒂了,只是觉得的这个孩子挺有趣的,也怪认真的。走到办公室了,碰到了正在浇花的方老师,打了声招呼,虽然这是白树风第一天上课,但是已经在半个月前就在办公室了,因此都已经熟悉了。方先生在那里摆弄她的盆栽桉树,小小的植物像一个长不大的土地老头。白树风看这方先生在那里收拾了半个小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方先生,您知道赵溪吗?”
“赵溪啊,挺好的,俄语很好,几乎都比得上俄语先生了,怎么了?你今天上第一节课,是跟赵溪起什么冲突了吗?赵溪平时挺安生的,就跟陶陶在一起的时候淘点儿气,俩孩子都没啥坏心思,你可不要过于严厉了啊!”昨天给陶陶留两遍作业的方先生现在一本正经地劝白树风不要对学生太严厉,连手里的剪刀都放下了。
“怎么会啊~”白树风笑眯眯地岔开了话题。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白树风逐渐了解到赵溪不仅俄语优秀,对蒙满语也有所涉及,但是英语较为苦手,赵溪的好朋友是陶陶,赵溪的父母双双在车祸中去世。
以及,赵溪的恋人是李家的长子李越真。
那天放学,白树风提前收拾了准备回家,走到门口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在校门口站着,旁边停着一辆崭新的凤凰自行车。是在等人,白树风心想。这个男人的穿着打扮很是惹眼,涌出校门口的学生偷偷地打量着,有的女生不小心和他对视,羞得低下头去,他却不见窘迫,就从容地站在那里,在一群学生中找到他要等的人,等了有快一刻也没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显然是早有预料。白树风看了一会儿,大部分学生都离开了学校,只剩零星的几个出校门,白树风觉得再等下去没意思,也打算离开了,在这时他看到这个年轻人急忙向一个身影迎过去,叫了那人的名字:
“阿溪!”
来人正是赵溪,看到李越真她愣怔之后是掩饰不住的惊喜,亲昵地与他并肩同行,李越真推着自行车,时不时逗得赵溪笑出声来。没一会儿,这惹眼的一对便远离了校门口,消失在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