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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来到这世间,安静却也不悲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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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七日,正直正午,骄阳似火,没有风,没有喜鹊,就连很常见的蝉鸣都没有,大地在一片炙热之下无比寂静。包产到户后一些勤劳的人家整天都扎在地里,甚至连中午饭都不回去吃。阿娘在家肚子疼痛不止,怕是要生了,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婆婆也带着小孩们去地里捡石头了,阿娘忍着疼痛,咬着嘴唇,像是嘴唇是整个人的支撑点,霎时间嘴角就流出了鲜红的液体,阿娘顾不上管那么多了,她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前面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了,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疼痛,她泪如雨下,却没有哭出声,她心里想的是希望生个男娃,长大了可以下地上山干活,那时家里的光景或许也能好点。阿娘忍着疼痛,泪流进嘴里,和血混在一起,顺着嘴角滴答滴答的流了下来,阿娘拼劲最后的力气终于生下了孩子,她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她并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很想看一眼孩子是死是活,无奈就是动不了,不一会儿阿娘就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中阿娘感觉到有人在摇晃着自己,有哭声有喊声,阿娘终于醒了,脸色依旧苍白,阿娘睁开眼睛看见了婆婆,阿娘抽泣了起来,婆婆告诉她孩子活着的,是个女孩,阿娘抽泣的更厉害了,婆婆明白阿娘,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把孩子放到阿娘身边就去生火做饭了。婆婆和阿娘算得上村里最和睦的婆媳了。很多年前婆婆带着阿爹和阿娘一路乞讨来到这个村子,相依为命,有人说他们是逃难至此,也有人说婆婆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姨娘,至于他们因何而来没人知道,婆婆不曾提起,阿爹和阿娘也从不追问。
  晚上阿爹和哥哥姐姐们回来了,阿爹看着刚生下来的丫头,并没有像阿娘一样忧愁,阿爹小心翼翼的抱着小六,哥哥姐姐们围在旁边欢喜的看着这个小生命,婆婆说今天是七月七索性娃儿就叫小七吧,就这样,初来乍到的小七有了自己的名字,但却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被包裹在已经烂到分不清是衣服还是裤子或是其他什么的布里。婆婆说她初次见到小七的时候,小七没有哭,阿娘也说不清小七刚生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哭,村里人都说孩子生下来不哭的话不吉利,阿娘非常自责,当时她但凡再有一点点力气就好了,阿娘和阿爹还有婆婆从来不把家里面的事说出去,所以小七生下来是否哭了这件事村里面的人都不知道,虽然已经来到这个山村整整三十个年头了,但是他们和这个村子的关系若即若离,是这个村子的人也不是这个村子的人,这么多年婆婆一直说着她的家乡话,阿爹阿娘偶尔也讲两句家乡话,一家人从来不参与任何的是是非非,也不与人拉家常,住在村子的最东边,很少与村子里面的人来往,在村里他们无亲无故。婆婆告诉小七东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所以她初来村子的时候,就选择了村子的最东边,依山傍水。婆婆年轻时受过太多苦,一个人拉扯大阿爹和阿娘是相当的艰辛。现在婆婆才刚六十岁出头,却已经不能下地干重活了,佝偻着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小七还没满月,阿娘就和阿爹下地干活了,婆婆就在家做饭,婆婆每次抱起小七都很不容易,小七在不会爬之前大多时候都是在摇篮里面度过的,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小七懂事,小七如刚出生那天一样平静,很少哭闹,阿爹阿娘一度怀疑小七是聋哑,也许是时间让人变得宽容,婆婆有时候会坐在摇篮边给小七讲自己的故事,那些自己从来不曾提起的故事。
  风吹乱了婆婆花白的头发,却怎么也抚不平她满脸的皱纹,她很平静的讲着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偶尔会擦擦眼角,婆婆也许也认为小七是聋哑的吧,所以才会对着小七畅所欲言,小七偶尔嘟嘟嘴的回应一下,婆婆开心极了,小七躺在摇篮里,婆婆摇着摇篮,看着村外面的方向,讲着自己故事,就这样摇着摇着小七成了婆婆的感情寄托,小七是几个孩子里面唯一一个被婆婆摇大的孩子,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听过婆婆故事的人,摇着摇着,漫山的绿色褪去了,门前的河水也越来越小了,冬天临近,小七也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冬天,天气凉了,小七多半时间是和婆婆呆在屋里,只有正午的时候,会去院里晒一会儿太阳,冬天的太阳格外的温暖还不刺眼,没有夏天那般炙热和直接,鸟叫声也少了,婆婆喜欢面朝着太阳,冬日暖阳,让人感觉到困意,婆婆不再和小七聊天,也很少摇摇篮了,她更多的时候在抓自己身上的虱子,老花眼的她其实并抓不到虱子,然而她还是很认真的把头巾铺在腿上,低着头一寸一寸的搜寻着,也许是抓不到虱子,也许是太阳太过温暖,又或者是婆婆真的累了,不一会儿她就会进入了潜睡状态,小七在太阳下也睡的很沉,不知道有没有梦见婆婆。山脚下的太阳总是过去的早一些,太阳过了屋檐不一会儿,就凉了起来,婆婆颤颤巍巍的把小七抱进了屋里,给小七喂了一些苞谷面糊糊,小七咿咿呀呀的躺在炕上,婆婆就背着背篓去河对面拣干柴,准备做晚饭。山里的冬天漫长而又宁静,太阳落山后,婆婆在火坑里又添了几根柴,火光把屋子照的亮堂了好多,一天又完了,日子就这样极其平淡的过着,人活着也许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活,但或许知道为什么不能离去。日子很简单,吃饱穿暖,没有是是非非的纷扰。
  春来又去,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中小七已经四岁了,婆婆更苍老了,阿爹阿娘决定让大哥二哥和大姐去上学,这样地里的活儿变得有些紧张了,小七就也跟着三哥和二姐去地里干活,三哥最调皮,干活总是偷懒,时不时的捉弄小七和二姐,阿爹阿娘一般都会笑而不语。去年阿爹开荒了一片地种洋芋,于是今年就格外的忙,无奈之下只好让大姐休学回来帮忙,这下三哥高兴坏了,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和邻边地里的孩子玩耍。小七很少和村里的孩子玩耍,总是跟在二姐的屁股后面。夏天的雨总是来势凶猛,说下就下,干脆利落,虽然是夏季,下雨的时候山里面也会多几丝凉意。阿爹会一些木匠活,趁着下雨下不了地,阿爹就给婆婆做起了棺材,阿娘打竹席是村里出了名的巧,家里其实不缺竹席,阿娘说这些东西以后都会用着,闲不下来的阿娘打竹席,大姐跟着阿娘学,婆婆坐在屋檐下捉虱子,偶尔会停下来长长的叹息一下,不知道是在叹息这连夜的滂沱大雨,还是婆婆只是累了,小七和二姐在婆婆旁边的地上玩抓石头。大哥和二哥在看二哥从学校里面带回来的书。三哥也闲不下来,下雨了不能出去玩耍,三哥就一会儿阿爹面前晃悠一下,一会儿去阿娘那儿帮个倒忙,一会儿又捉弄一下小七和二姐。大雨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依然没有停的征兆,河水已经漫过了门口的小桥,快到了院坝边的地角上,河水声也越来越大,上游带下来的枯枝在河里打着滚很快就被浑浊的河水带着顺势而下。婆婆的棺材已经做好了,就剩上漆了,阿爹说天晴了去山上割些漆回来。三天的大雨让大人们有些不安,婆婆让阿娘拿了一个小擀面杖立在院坝中间,祈求雨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擀面杖起了作用,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雨停了。
  此时河水已经漫过了院坝边的地角,阿爹说再下半天,房子就会被吹走。下了四天的雨虽然停了,可屋子里面还在下着小雨,几天的大雨房子漏的更厉害了,茅草上面的积水还在淅淅沥沥的滴落着,阿娘忙着倒屋里接的雨水,墙根的石头被雨水冲刷的格外干净,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在光滑的石头上奋力的爬着。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小七和哥哥姐姐们在院坝里开心的看着彩虹,各种虫鸣鸟叫也慢慢多了起来。阿爹看天晴了,就说去拿回下雨前遗落在地里的镰刀,一场雨镰刀也该钝了,回来磨一磨。婆婆看河水很大,担心阿爹过河不方便,叮咛了一声河水消了再去,就进屋里准备烧火做午饭。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到处找不到阿爹,阿娘说阿爹可能去给村里谁家帮忙去了,让孩子们和婆婆先吃,她去找阿爹,孩子们自顾自的吃了起来,婆婆端着碗坐在院坝边的石头上,大姐吃完饭继续打竹席,二姐收拾碗筷,大哥和二哥去修下雨塌了的茅厕,三哥和小七在婆婆旁边看一群蚂蚁搬家,二姐收拾完碗筷看婆婆还没吃完,就催了一声,转身去晒被子了。婆婆一直看着河对面,碗里的饭几乎没吃,让小七端了回去。小七放好婆婆的碗,出来就听见阿娘在哭泣,阿娘说村里都找了没找到阿爹,阿爹怕是掉河里了,阿娘让小七和婆婆在家,其他人都出去找。阿娘带着哥哥姐姐们顺着河道找,阿娘已经没有力气了,看着湍急的河水,目光呆滞,哥哥姐姐们都不相信阿爹会被河水拉走,他们相信阿爹还活着,忽然阿娘指着河里颤抖着哭了几声就晕了过去,大哥顺着阿娘指的地方找去,看到了阿爹的鞋子,搅和着枯木枝被冲到了河边上。一时间大家都慌了,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去村里找大家帮忙。
  雨后的太阳晒的人有点刺痛,婆婆一直坐在院坝边的石头上没有动过,小七也吓到了,不敢说话,依偎在婆婆跟前。太阳下山了,婆婆依然还坐在石头上,整个人就像定住了一样,小七有些饿了,跑屋里喝了一口水,拿了水让婆婆喝,婆婆没有接小七的水,而是一把把小七抱进怀里,婆婆哭了起来,小七不明白婆婆为什么要哭,她从来没有见婆婆哭过,婆婆把她抱住的时候,小七看见婆婆的裤子湿了,她被吓到了,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哭,安静的就像她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一样。
  在一阵阵的哭声和嘈杂声中小七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就睡着了,阿娘姐姐和哥哥们都跪在阿爹给婆婆做的棺材跟前哭,婆婆在一旁坐着没有哭,一动不动。有个婶婶过来告诉小七阿爹被水拉跑了,然后拉着小七跪在了那个棺材跟前,阿娘也像婆婆昨天一样的抱着小七哭,小七似懂非懂的哭了起来。
  第二天乡亲们在屋后的山坡上埋了阿爹。有人说婆婆真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有人说阿爹真可怜,尸骨无存,有人说阿娘真可怜,一家老小,有人说孩子真可怜,没了爹。埋了阿爹,埋了家里的欢声笑语。
  自从阿爹走了以后,婆婆就习惯了发呆,阿娘的话也少了,就连调皮的三哥忽然间也像变了,忙的时候哥哥姐姐就不上学回家下地里帮忙。忙与不忙小七都跟在阿娘后面打下手。小七也很想跟着哥哥姐姐们去学校上,但是小七不敢告诉阿娘,只偷偷的告诉了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