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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小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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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故山听他了这话愣了一下,有些忸怩地低下头:“你突然这样叫,我不大习惯。”
沈弥生却懒得管他,自顾自地在石板上一笔一划地演示:“过来,我开始了。‘故’字,这样写。”
陈六三爬起来凑到人身边去,他这手干农活倒是在行,掂着树枝写起字来便像块笨拙的木头。沈弥生也不多说话,只一笔一划地教,教完了陈故山三字,又教沈弥生的写法,俩人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写,沈弥生也不知道他到底学会了几分。月光把石板照得如纸般洁白,他写累了就躺下看星星,把学得懵懵懂懂的陈故山晾在一旁,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陈故山拿鞋底把写了字的石板抹干净,扭头看着日出的地方。这城里房屋低矮,视野便格外开阔。太阳还未露头,但却已然给屋顶与天际的交接处抹上了一线灰白的光,陈故山盯着看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个难熬的夜就这样过去了。
“嗯。”
“我再去一趟那家店,你……”
“嘘。”
沈弥生竖了一根手指在唇间,示意陈故山安静一点,又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差不多再过半个时辰,店家就要出来赶人了,趁这会赶紧睡。”
陈故山被沈弥生低沉的威压笼罩了一整晚,此刻竟有些不敢反抗,不情不愿地闭上了眼。实际上到了这个时辰,再怎么困倦也睡不着了,他只得在脑子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乱想着。
找到妹妹后,他该何去何从?绕开来时路,再回到那个满地饿死骨的“家乡”,还是跟着沈弥生……不,带着妹妹是不可能再跟他走的。留在这里苟且偷生,也好过抛下妹妹成为战场或是断头台上的一具无名尸骨。
可若原地不动,这黄河边的起义,要不了两个月也会蔓延到这里来,到那时,死还是反,好像就只能选一个了。
眼前的路都是死胡同。
他蹙着眉直到眉心都发痛,一睁眼,却发现沈弥生正盯着自己看,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你……看我做什么?”
沈弥生却一改昨日的冷硬,理直气壮地说:“你就在这摆着,看你两眼又如何?你上街去,街上的人还看你呢。”
陈故山懒得和他拌嘴,只掀开稻草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我真的要再去一趟了,我觉得有蹊跷。”
“何处蹊跷?”沈弥生懒洋洋地问。
“说不明白,臭味有些太重了。门口的积灰不过是这两天的事情,看四周脚印也是无人光临过。这些鱼如何能在两三天内腐成这样?不是在掩盖什么,便是在隐藏什么。我去了,你在此地等我。”陈故山越说越觉得不对劲,起身便要往那处去。
沈弥生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你若一直如此鲁莽又反复,迟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你去了后怎么做?想好了吗?”
“就你昨天晚上说的那些,我也想对你讲一样的话。我俩半斤八两吧。”陈故山有些不快。
“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不像你。”沈弥生说:“好不容易找了个人同行,可不想你这么快就死了。”
“丢的不是你妹妹,你自然是不紧不慢。”陈救人心切,语气激烈了些:“我若真如此蠢笨,与你同行也是拖累,不如就放我去死呗。”
沈弥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那地方就算有冰窖,也与你妹妹没有关系。”
“你又知道了?”陈故山讽刺。其实沈弥生如此笃定,陈故山也知道一定是有缘由的。他只是不甘被沈弥生如此看轻,从昨日到今日,否定自己的一切行动、改变自己的一切计划,这样独断,未免太过头了。
“那个姑娘,被放进你背篓里的时候,全身还是僵硬的,死去不会太久。你从城西逃亡而来,余士秋他们掉包你妹妹并非早有预谋,而我们昨天去的那家店在城南。”沈弥生解释道:“那店里掩盖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想来和你妹妹都没有关系。你又去做什么?”
陈故山黑着脸,一言不发。
“你若想去,就去吧。”沈弥生见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多加小心。”
“如果真隐藏着什么,我们昨天去的那一趟,怕是已被人盯上了。”陈故山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如果是掩盖着什么,也确实与我无关了。”
“嗯。”沈弥生肯定道。
“那我就去城西看看。”陈故山理了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怎么还变本加厉地深入险地!沈弥生在心中低骂了两句,想说什么,却化作一声长叹。罢了,随他去吧。
“我们如何联系?”沈弥生问。
“有缘必定还会再相见。”陈故山见他不与自己同行,却是松了口气。自己倒无所谓,他若是跟着自己结果被余士秋给捉了回去,自己怕是要愧疚终生了。
“今晚天黑前,城北边的‘如意客栈’见,你不来我就一直等。”沈弥生却说:“你方才说这话,是不是已然做好再不见的准备了?”
陈故山:“我会谨慎防备的。”
沈弥生语重心长道:“留得青山在,故山。”
陈故山想了想,点点头,郑重地应了一句:“好。”
天色彻底亮了起来,雄鸟立于枝上不息地鸣叫,路两侧的店铺也是一家接一家地开张。陈故山在城门口等待着进城的马车,想着在他们停下来时讨两个铜板买点吃食。睡懒觉的叫花子这会还没睁眼,自己应该不会因为占了人地盘而白白挨打。他盘腿坐在地上,边等车来、边思索着自己该如何打听余士秋的消息。直接冲进店里的匹夫之勇是万不可取,他却又没有迂回的本钱——但要说起这个,余士秋自己也是初来乍到,又能有什么安营扎寨的地方?
西河的刘家?
他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事。昨日余士秋便拦着自己不让往西河去,理由是“卖给了张氏家族”,可谁知道是不是被他拿来关押拐来的孩子了?就算不是,若能见到刘志本人,念及他爹娘给他干了一辈子活的人情,也能多少寻求些帮助。
寅时五刻,守卫敲响晨钟,开放城门。
并没有陈故山想象中人潮涌动的景象,只有寥寥几个掂着菜篮的妇女满面愁容地迈着小步往集市走。等待了半晌,就在陈故山几乎放弃的时候,听见了马车轮的声音。
“来了。”他在心里默念。
他从前也未曾乞讨过,但却无数次设想过若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会发生什么。那是他爹死前每日都要经历的,好在,从合上眼那一刻后再也不用了。
一辆精致的马车从门外开进来,停在守卫身边,掀开了布帘。里面坐着一个样貌颇为清秀英俊的男人,探出头来似乎是想问点什么。
“公、公子,给点钱吧!”他赶紧凑上去,朝着布帘伸出手来。
里面的男人出乎意料地爽快,掏了整整一串铜板塞进他手里,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道:“还是个少年人,怎过上了这种生活。这些你拿着吧。”
陈故山顿时有些呆滞,看着手里的钱,不知该不该还回去一些:“公子,太多了……”
“所以我问你一事,你可要告诉我。”那人声音低沉温和,听了让人如沐春风:“我家小少爷出走了好些时日了,我特地来找他。你是天天都在这城门口守着吗?”
陈故山眨了眨眼睛,编道:“偶尔也有一觉睡到晌午头的时候,就不会过来了。”
“那你可见过一个年纪和你相仿的少年?”那男人又问,然后掏出一张画像来,递给陈故山:“小的时候长这样。”
虽然画像上的孩子尚且稚嫩,但那双眼睛倒是让人一眼便能认出是沈弥生。
他想起沈弥生和他讲的,父亲是个读书人、死得早,家里又穷。那这个称他为“小少爷”的阔绰公子是什么人?刘家那边派来捉他的吗?
他自然是不敢如实向这个男人汇报,稍微低着头装作思索,说:“这两天出入城门的都是些老汉和妇女,未曾见过少年……啊,若是青年,倒是昨天下午有一个。”陈故山说这后半句时,心脏就要紧张得从胸腔中蹦出来了:“个子挺高,看起来像是习过武,穿的是普通布衣,头发挽得很高。”
他描述的是回忆中余士秋的模样。
那男人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又抬头笑道:“看来小兄弟是不知道了。”
“对不起啊公子,没帮上忙。”陈故山作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将手里紧握的铜板又还给了他。
“没关系。”男人却对他笑了笑,摆了摆手:“你收着吧,我们有缘还要再会。”
说完便驾着马离开了。
一句“有缘再会”,吓得陈故山汗毛倒竖。
跟车!他把钱往兜里一揣,一路小跑,绕着远路监察起了马车的动向,可这车却像是漫无目的一般四处溜达、那男人时不时还下车询问,不多会他便被带到了一片空地边上。再追上去必定会被发觉——又或许现在已经被发觉了。
马车一个急转,朝着他的方向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陈故山只得仓皇逃窜。
这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沈弥生,离开这个地方。他迈着步子便往城南他们睡过的地方走去,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那男人的神情和话语使他感到焦躁不安,他总觉得有坏事要发生。
可昨夜睡过的地方只剩下一片乱糟糟的草,沈弥生不见了人。这才过了一个时辰,他能上哪去?陈故山坐在街沿又往城南的鱼店走去,到了跟前依然是不见他的踪影,自己却出了一头的汗。他只能暂缓脚步,在路边买了个包子啃,啃完了便顺着昨天去过的所有地方佯装沿街乞讨。
日头攀上了正头顶,他回到了昨日与沈弥生相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