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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结尾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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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叫人忧心。”
“我就是那只狐狸!”
两句话撞在一处,前一句是书生忧愁的叹息,后一句是狐狸自投的罗网。
来不及思量彻底,钝器磋磨胸腔,闷痛是一片涟漪,一圈一圈游到骨髓。在此之前,花照影很少与人相交,舌头木木地卧在嘴里,再灵巧的辩才,也因为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笨拙,成为一条僵死的软虫。从前,他偶尔对着干燥的洞穴做白日梦,想着什么时候,能有谁抱抱他,只抱一下就好了。他不是贪心的狐狸,他只是好奇陌生的体温,好奇得睡不着,睡不着想落泪。没别的。
他有蓬松的毛发,漂亮的人身,只要有人肯抱抱他,那么彼此缠叠的双臂就一定没有办法再放开了。纤细藤蔓的触角是一道柔软的弯钩,没人舍得走,那些人走,只是因为他们从来不肯抬眸。
可是吴奕抬眸,他怔在那里,好像被人迎面泼洒一捧泉水,水流经过他的眉骨,鼻梁,四散又汇聚,下巴颏缓缓滴水,使喉结颤抖。
颤抖得,让人疑心那里将要生出细小妖物,小妖挣扎痉挛,下一刻便能从皮肉中咬脱出来,向榻上的尖耳妖狐投来桀桀阴笑。
看吧,看清楚,触吧,触仔细,好好嗅闻,好好舔舐,依依温存脉脉执手,还怎么走。
花照影抬起头,狐耳缓缓往后耷,茸茸的毛尾从被角游出。他倚在日光映照不到的边角,春衫被昏光打成暧昧难明的深色,只有肌肤如雪,绛唇吐香,黑色瀑布从耳后垂落,一路流泻至交叠的细指。无意斜淌的眼波,使他看起来像极了志怪集子中,艳妆浓服施然夜行的的索阳鬼怪。
狐族存封骨血的直觉,让他捕捉到吴奕此刻的心情。
那个书生呀,颤抖,颤抖,可是身上的气息,怎么愈发温柔。
书生伸出手指来握妖狐的手,指缝依着指缝,凌乱的吐息亲吻那截上仰的脖颈。
没有惊惧惶惶的惨叫,没有发怒,逃走,叫道士。
他只是将妖物抱得很紧,说:“小仙子,照影,你回来了。”
还怎么走。
你看,他夜夜盼妖入梦,他怎么走。
他日日少食寡睡,他怎么走。
他冬春轮转甘心两救,他怎么走。
他抱拥着妖物的身躯,依依诉说相思狂喜,他怎么走。
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猎物,怎么走。
再无脱身。
“照影。”他唤。
花照影被他唤得手足发软,陷在怀里,成一团酥软魂销的云。
“我知道是你,从前就知道。”吴奕抚摸着花照影冰冷的长发,真幻难分,如堕梦境,只有抱拥更紧,才不至于彩云飞散成空。
“那天夜里,我看到了你的脸,所以在山道的时候,就认出了你。”
“为什么回来呢,那些梦里总是血,不必陪我做梦了,为什么不走开。”
帐中暗香漂浮在鼻端,清甜幽长,夹杂着书墨的沉润气息。近在咫尺互为抱拥的人体也是香的,衣物与衣物摩挲叠交,激出奇妙的,无端勾起绵绵躁火的他者之香。花照影窝在吴奕的怀中,将所有气味纳入鼻端,如初生幼崽,贪图目可见之耳可听之鼻可闻之的一切。他数着另一具躯体叩击在耳边的心跳,迅速跳动的心,昭示着鲜活的生命,炽热的情苗。
他在拭梦,或者说,他们在拭梦。他们擦拭白雾横生的虚妄梦境,如同擦拭一盏璀璨迷幻的琉璃灯,只有将灯罩上的尘灰细细抚净,才可得见五色流转的真正光晕。
雾散,梦破,尘落。
或者,再决绝一点,想要跳出迷障,不妨吹散迷离的梦境,想要看清灯芯的细苗,不妨敲碎脆弱的灯罩。
便如花照影,莽莽撞撞,自投罗网。
吴奕的丝网是温柔的,细网中央的蛛,没有因梦境崩裂而暴怒,崩裂反而带给蜘蛛不可自抑的狂喜,所有小心翼翼隐晦试探秘密妄想,皆被莽撞蝴蝶那一坠彻底戳破,泄露出私有的情欲和堆积的贪婪,因夹缝而生的细弱胆魄在这一刻被拓作宽广河海,水浪汹涌滔天,浪头的主人因对方莽撞行为之下几近透明的直白依恋,放下所有自厌胆怯优柔顾忌,不再做死掉的镜子。
于是,克制的,曾经自甘身作死物的镜子,拥有了赠予的资格。
那么,为什么不就此活过来,给予心上人索求的一切呢。
温香的心上人依在他的怀里,半仰起脸,好像等待一个亲吻。
“唔。”
唇叠舌缠,湿润柔软的触感比任何未知的春梦都要糜艳销魂,吻到深处,鼻尖偶尔的贴蹭都带出细微的痒,花照影勾着吴奕的脖颈急急喘气,深埋体内的本能渐渐冒头,如同藏在凌乱薄衫下面勃勃生变的器官,随着□□每一次贴近,气息每一次交错,生长出更加惊人的样貌。恐惧和冲动洗荡着糊涂的头脑,兽类暴戾的习性使花照影探出尖利的齿牙,就着舌尖留下的水迹狠狠嵌入赠吻之人的肌肤。
血液在他的舔舐之下失去颜色,皮肉留下小小的创口,迅速结痂。
为什么,勾动他莽撞行为的可恶书生要来吻他。
彼此清醒的亲吻是陌生的,远比梦中要蚀魂荡魄。风月读物里的桃色片语碎碎地钻入他的头脑。糊涂,糊涂得甚至使他疑心自己被吸食脑髓的长喙魔鸟附身,一面低骂着让他生出莽撞行止的源头,一面伏在源头无辜顺服的肉身之上,只想吸食这具躯体血肉深处最甘美的汁液——血液也好,脑髓也好,凹凸相就流溢而出的滑液也好。
(删掉的)
花照影低下头,将头颅深深埋在他汗湿的侧颈,轻轻吐出回答:“我想你。”
为什么回来,不是贪食,不是用作借口的报恩,一切行为的尽头,只是想你。
(删掉的)
吴奕抬手,轻揉他的长发:“你在梦里,总问我想要什么。从前,我不肯告诉你,如今,我已有了想要的宝物,你赠我的愿望,可还作数。”
“是什么?”
花照影抬起头,看他。
“要我的心上人。”他的目光望着花照影,双眸是天地间最深,最温暖的泉池,只映照眼前人,吐露此生唯一一次直白索求,“与我朝暮执手。”
花照影望进那两汪泉池,他看见温柔的池面,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扬唇而笑的脸,眼睛也是笑的,笑意成为泡沫,飘浮着包围他的躯壳。每一寸肌肤,都挤出新生的快乐的泡沫。
它们托着他,使他如坠温水,使他脊背生翅,使他飞,使他伴着笑声说,好。
什么食粮,报恩,修行。其实,他只是怕寂寞。
吴奕环住他的腰肢,紧紧。互通的心是最燥喉的酒,使互通的身躯再度贴合。帐中收拢万千春色,花照影知道,这样好的春天,还有五年,十年,许多许多年,沉在腹中的无法化用的修为可以引渡,他们还有千百年的春天可看。
他依在书生的怀里,含笑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