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拈茄

3、老君炉

　　二、
　　人间不似雪国，阳光正好。
　　狐狸带着我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踩着一朵七彩祥云，行在空中。我在后头打量脚下的祥云，狐狸在云首负手玉立。
　　也是稀罕事儿，魔界老大踩的云，居然不是灰蒙蒙的，倒跟那些神仙御的云朵极其相似，颜色甚至更佳。
　　清风扑面，我不禁清醒些，一夜好梦遗留的瞌睡小虫，顿时被吹得无影无踪。我抬头问：“去天界做什么？”
　　狐狸不动，从风中悠悠飞来句话：“先去老君那儿一趟。”
　　我一惊。他不会要把我揣进炼妖壶里吧。狐狸眼尖耳朵尖心思也尖，呼呼的风里又飘来他的声音：“去老君炉中待个半日，给你除掉些妖气，免得过早暴露，坏了大事。”
　　“那你也要净妖气？”
　　狐狸顿了顿，“不需要。”这才想起他是个魔，还是个生来仙胎的大魔。我耐不住好奇，颇没规矩问：“魔君生来仙胎，怎么没修成个神仙？”
　　他却没说话，一头雪发扬得优雅美妙。我也不敢再问，怕他一个不乐意，劈得我魂飞魄散，修为尽散，只能转过头，欣赏逐渐靠近的绚绚霞光。
　　紫气东来，霞光大现。天界南天门，到了。
　　当年阿爹有幸被邀去天庭一游，尚是借着雪国之主白梭的脸面。白梭是个有前途的小白脸，修炼成仙后，却是倜傥风流，尤遭女仙喜欢，且那一众女仙之中，还囊了个天帝的小女儿。
　　小时候阿爹说他的风流韵事讲得眉飞色舞，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结果白梭知晓，不敢开罪阿爹，却险些烧烂我的屁股，还义正言辞地拍着我的脑袋对阿爹说，莫要教坏小孩。阿爹却抚着胡子唏嘘：“今时今日都要当爹了，还这么羞涩做什么。”听得白梭老脸一红，拂袖摔门扬长而去。
　　也因为白梭的缘故，天界对雪国的妖格外宽容些，时常会派些仙人指点指点我们这些小妖的修行。
　　见来人是天庭驸马手下的小妖，再加一个青丘出身的狐狸魔君，南天门的看守小将态度格外客气，两手一握，壮腰一弯，行礼道：“不知魔君大驾，不知贵人来访。”
　　狐狸微微颔首：“我与老君有约，今日拜访，还请二位放行。”
　　天兵道：“好说，好说。”随即作了个“请”的姿势。我跟在后头见天兵的低首弓腰的模样，不由喟叹，听闻驸马白梭来天界寻个仙友叙旧，尚且要天兵进去通报一声，狐狸这一来，天兵却是眼皮子也不眨半下恭请进门，可见这个九尾的出身，当真是块十分好用的通行令。

　　老君炉前，雪妖我有些慌张。白胡子老君拈着长须，老眼眯成两条缝，和蔼道：“魔君看上的小妖，果真气度不凡啊。”
　　狐狸道：“她生在雪国，一心修炼，天资不差。”
　　老君道：“哎呀，驸马手下的妖，这些年七七八八修成仙的其实没几个，我瞧着都是些平庸之辈，若不是修行刻苦，哪有那个福分飞升呐。倒是这小兄弟，他日若是飞升成仙，啧，定然能在天庭大有作为。”
　　狐狸一笑，妩媚动人：“那便借老君吉言了。”语毕，老头儿顺势要将我推到那烧得滚烫的火炉子里去，我下意识往狐狸后头一躲，双目炯炯盯着那青铜炉子，格外防备。
　　老君愕然。
　　“小兄弟这是……？”
　　狐狸打圆场：“她原身本是雪妖，怕火。”
　　老君捋起胡子，微笑看向他：“我这老君炉中三味真火灼体烫魂，邪妖浑烧七七四十九日便能魂飞魄散，不过——小兄弟只是祛妖气而已，在里头待半日即可，时辰一到，炉盖自会打开，伤不了你分毫，也散不了你修为，只得忍耐些，受些苦了。”
　　我打量这个老君炉，脚底如似生胶，心中苦笑，老君您到底是吓人还是宽慰？正犹豫，狐狸突然一把将我拽过，掌中生风，轻轻往前一推，脚底先前的胶顿无踪影，还未等我缓过神来，眼前白光一闪，随即宛如身处烈火炼狱，浑身灼烫。
　　“臭狐狸！”他竟坑我！

　　炉里只有一团团火，烧得噼里啪啦正是猛烈，但我觉得现下心头的邪火却比老君的三味真火更胜一筹，恨不得掀开炉子揪光狐狸的皮毛，再把他扔进来烤成肉串。虽这么想，但到底瓮中只有我这个苦鳖。我忍痛盘腿而坐，捏个护身诀入定打发时间，心中郁郁，无限悲痛，颇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且当日应做鱼肉，还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半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炉子砰得一炸，将我脑中的一片晕眩炸个清明。抬头一望，老君一副盈盈笑眼正在炉口观我，远远望去十分可亲。
　　到这份上，我不能骂老君炉的主人，好歹老人家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该骂的应当是狐狸。
　　我捏诀纵光，闪出炉子，落地却没站稳，脚踝一闪，摔在地上，吃个了敦实的屁股墩。老君赶紧唤来仙童将我扶起，摸了摸我的额头，再一探我的手臂。
　　“小兄弟颇有仙根哪，在炉里待了半日，身子竟也不发烫。”
　　我咬牙道：“老君过奖。”
　　老君摸摸胡须：“可见小兄弟心术颇正，也不曾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只怕连只蚂蚁都没踩过吧。”
　　我点点头，揉着隐隐作痛的屁股，道：“雪国万年积雪，并没有蚂蚁。”
　　仙童愣愣地抬头看我，老君干笑，笑得眼纹遍布。我抬头去寻狐狸，狐狸正坐在桌边幽幽然喝茶，细长眉眼似笑非笑，一副看戏的模样。他见我出来瞪他，放下茶杯，起身而立。
　　“多谢老君。”像个没事人，敛起笑，有礼道。

　　道别了老君以后，狐狸不紧不慢在南天门召祥云，等祥云的片刻，偶路过几个女仙，女仙眼见狐狸清冷身姿站在风中，不由小声嘀咕，笑意尽现。
　　我有些知晓白梭年轻时候是如何招桃花的了。狐狸相貌比白梭俊美，身材比白梭伟岸，气质更比白梭清冷，浑身散得不是魔气，反倒有种清冷疏离的气韵，丰神俊逸，恍若天人。被若此天人瞥上一眼，想来即便不被勾魂，也得被摄走六魄。就是这些女仙忒不懂得委婉含蓄，咳，连我都能在风中听见几个如“英俊”、“潇洒”的赞美酸词。
　　我没听见，充耳不闻，转过头去，却见狐狸挑起眉梢望向我的方向，许是在看掩嘴偷笑的女仙。
　　他耳朵尖，心里准是乐开花。
　　狐狸的祥云乖顺地荡了来，南天门的天兵作揖相送，我俩踏上脚下一片绵软，乘风而去。待女仙们的嘀咕在风中散尽，狐狸才幽幽道：“你方才进炉前，说的什么？”
　　“啊？”他站在云头，我看不见他的神情。
　　“你似乎在喊本座。”
　　我不由得心虚，想起那句臭狐狸。只能讪讪：“魔君……听岔了，定是那炉子里噼里啪啦的烧火声。”
　　“如你所言，老君炉可真是个宝贝，还能仿人说话，说得有声有色。”
　　敢情他这双狐狸耳朵尖成这样，熊熊烈火的声响在青铜炉壁内四处回荡，他竟也能捕捉我骂的那仨字儿，此刻还声色不动，心态平和地嘲讽我。我顿时冷汗涔涔。
　　变态，这狐狸真是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