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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女无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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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金容五点半就收拾好书包准备上学了,穿得整整齐齐的,把窗帘拉开,就那么坐着等天光大破。
她很亢奋。
这种亢奋持续了很长时间,四点钟的时候她给她的妈妈打了一通电话,被她妈妈大喊一声“滚”都没平息她的亢奋。
屋子是静谧的,只能听见她越来越鼓噪的心跳声。这是她父母为她租的房子——她读的市一高中离家实在太远,谢金容的爸妈又娇惯她,怕自家女儿住不惯寝室,干脆在校门口为她租了房子。
所以现下房间中只得谢金容一个人。她举着冰好的勺子,正敷着两只哭肿的眼睛。
上一世她是真的枉费,枉费自己的大好时光,也枉费父母为她耗尽的心头热血。因为孔禄的缘故,与诸多事情牵扯,高考失利根本是必然的事情,能读上大学有三分都是她侥幸。
既然能重来一次,谢金容是决计不想再把精力都浪掷在注定会辜负她的人身上。她虽然还没想好如何面对孔禄,但已经想通了自己的真正出路:前世她读的大学实在次之又次,以至于她毕业之后找工作吃尽了苦头,锤碎了一腔自尊和满身风骨,才踉踉跄跄地在血雨腥风的职场站稳了脚跟。
而这一次,她想实现自己的那个未竟的雄心壮志:她要考上心心念念的人大。
未来的事她也盘算好了:她不想毕业就工作,她想读研读博,一直做学术研究——这才是她长久以来的心愿。只是当年世事倾轧,她自己上进不足,母亲又因故离世,家里迫切需要她有一份工作担起责任来,因而她注定要与自己的初衷渐行渐远。
何况,孔禄那时也是不愿她继续读书的——他仿佛根本就不愿谢金容读书。
“……”谢金容双掌大力一拍面颊,疼得她一个激灵:“怎么又想起这人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发觉窗外日光潺潺如流水,天都亮透了。正是六点钟。
“好!”干劲十足的谢金容小姐抄起书包就要往外冲,“老娘要做学霸啦!”她满心都是鼓舞,扬起的嘴角一刻都不舍得撂下。
她才十七岁啊,谢金容在街道上蹦跳,心中得意地想着、赞美着这来之不易的十七岁。
街道两旁的梧桐枝叶连绵,阳光顺着罅隙俯冲落地,让枝桠间仿佛有无数只毛皮翠绿的金钱豹蹲伏其中。路上不乏行人,三三两两,有的在等着乘公交去上班,有的则和她穿着同样的校服,在推车前等着自己的煎饼果子。谢金容猛吸一口气,鼻息间充盈着初夏草木的芳气和人间油烟的烟火气,她欢喜这样的景致和味道,即便是最稀松平常的事物,都能让此刻的她感到活着的喜悦。
十七岁,多好的十七岁,不必担心胶原蛋白在睡梦中流逝、不必担心T区会掉妆、不用搭理刁钻古怪的甲方,更不必操心柴米油盐——
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无人问津地死在一个不知名姓的恶徒手里。
想起自己当时的遭遇,本来欣喜若狂的谢金容不免打了个冷颤。恐惧还未离开她,生不如死的痛苦仍旧历历在目。重生的喜悦浇熄了她的怒火,但始终都没平息她的恐惧。
毕竟,那实在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一段经历。
而且最糟糕的是,谢金容从被抓,到被虐待、殴打,自始至终,都没看到那个施暴者的样子,他一直都戴着画有赵武脸谱的面具。谢金容熟悉那个脸谱背后的故事,关于隐忍、道义与复仇。
谢金容对那个残虐的施暴者的了解仅限于他们接触中能获得的:男人一米九或者更高——身高一米七的谢金容在他面前渺小的不值一提——东北口音,左手有六根手指,恨孔禄入骨但又无法有效地伤害他,因此绑架了谢金容将她作为筹码,极端情绪化。
谢金容不清楚这个人与孔禄之间的恩怨,她只是莫名的被牵扯,又莫名的枉死。
她也想过复仇。
只是这个念头一出,谢金容自己就立刻掐灭了。她告诫自己,绝不能再重蹈覆辙。她从来不是那种特别通透聪慧的女孩,她又何必自作聪明地与他人争斗。
她对自己说,只要远离孔禄就好了。恩怨情仇皆因他而起,只要不再与孔禄纠葛,她自然能活的顺风顺水。
死过一次的谢金容心中笃定,她将永不再对任何人执迷不悟。
她的前世过得那么苦,就是因为她爱之太切,由爱生怖。她爱得太用力太投入,以致于全然没了自我——她以为真爱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却不知她那分明是愚蠢的自我感动。
可她偏偏就沉溺其中,不肯自拔。
谢金容在心里叹气:棒喝何用,一头大包。全世界的情感专家都说过的道理,她竟非要死过一次才能明晓。
思绪万千还未理清,谢金容的肩膀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她这才惊回过神,发现自己快走到校门口了。
她循着肩膀看过去,拍她的人是个散着长发、杏眼浑圆的漂亮女孩。
这是谁……?!
谢金容茫然地与那双热情的笑眼对视,一时间手足无措。
女孩却浑然没有发觉谢金容的尴尬,笑容依旧:“我在后面喊了你半天你都没理我,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也……没想什么啦……”谢金容咽下一点口水,定神回应道:“早啊。”
“早早早!你今天早得真是出了奇了!”女孩笑弯了眼,熟稔的伸出一只胳膊就将谢金容挎了起来,带着她一齐往学校走。嘴里还不停说着:“我的天啊,我真的喊了你很久,可你怎么都不搭理我,还越走越快,气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走近一看,发现你眼睛都直了……”
她到底说了点什么谢金容基本都没听进去。她只是出神地注视着她们俩交叠的手臂:到底多久了?到底多久没人和她这样亲昵过了?
快到教室了女孩才发现谢金容的溜号,她又一拍谢金容:“你怎么回事啊死丫头,又走神!你是不是想孔禄呢?”
听到孔禄这个名字,谢金容才收回了胡思乱想。颇有点震惊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你别胡说啊。”谢金容有点心虚地说,“我就是……在想我的学习计划。”
女孩从容地翻了个白眼,绕到她身后把她往教室里一推:“谢金容,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的就是这点:胡说八道从来不怕挨雷劈。”
谢金容被她推了个踉跄,教室的门是虚掩着的,她扶着门滑进去才堪堪站稳。
教室里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正在写字,谢金容冲进门来她都未抬眼。
这个女孩谢金容自然是有印象的:白如霜,这个高中最残暴的女性,谢金容读书那三年来这个面容清雅的女孩都一直在用难以想象的高分制霸着市一高。
这是学习届的关公啊,谢金容简直想纳头就拜,沾沾女神的一点仙气。
她后面又传来故作的惊呼:“我的天呀白如霜,你怎么比我们还早?你是不是昨晚压根就没走啊?”
白如霜置若罔闻。她在算一道数学大题,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说话的人却不肯饶她,她绕过谢金容,两手撑在桌上,将脸贴近白如霜,“你理一理我呀?”竟然是在撒娇,口气软糯得让旁边奔三的老阿姨谢金容心都酥了。
“……”白如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笔,“覃知意,你能不能靠后一点说话,你口水都喷到我的书上了。”
“你胡说!”覃知意嚯地往后一跳,手指在唇边一揩,证明似的将手心亮给白如霜:“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又转头看谢金容:“金娘金娘,我说话喷口水吗?”
“没有没有,哪能呢,”谢金容摆手,“你这种仙女就算真的喷口水也不能叫口水啊,那应该叫杨枝甘露。”她终于知道这女孩是谁了,覃知意,也难怪她对这个漂亮女孩没印象,覃知意高中没读完就转学去了国外,从此再无音讯——不过自己高二时和覃知意居然交过朋友,这让谢金容有点吃惊。
覃知意喊她金娘呢,这个小名真的很少有人知道。
覃知意被谢金容的话逗得佯装挥拳要揍她,白如霜则轻笑一声,这才正眼向谢金容看去,清清淡淡地说了一句:“早上好啊”。
“早上好早上好,”谢金容笑眯眯的,她不介意白如霜的冷淡,她们本就没什么交集。何况在谢金容心里,白如霜就是要这样不食人间烟火才对,君临一千八百名文科生总榜的女神,就该有绝人千里的气势。
谢金容在教室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自己的位置,覃知意倒是早在靠窗的第二排坐下掏出书来看了。白如霜那边也在做题,谢金容站在教室后尾也不敢吵她们,只好自己蹑手蹑脚的一个位置一个位置的摸索。
她想,覃知意看她往后排走也没说什么,说明自己的位置是比较靠后的。于是专注地在最后三排挑拣,大家的桌上都摞着书,她只好一本一本地翻开,找自己的名字。
算她运气好,没几下就找着了。
谢金容瞧一瞧桌面和书桌里塞满的书,有点发愁:她太了解自己的德行了,别人都在桌上摆练习册,只有她的是被练习册封皮裹着的小说。
她在心里好一通盘算,小说不如就扔了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之后再去书店买几本练习册;笔记也不知道自己记成什么样子了,借笔记的话……她不敢管白如霜借,覃知意还差不多,而且覃知意坐的位置那么靠前,学习应该也不差……中午要不要在给妈妈打一个电话呢?她是真的很想她……
谢金容一向是脑内活动极多的人,她想起事情来又专注,以至于她思来想去的,覃知意喊了她半天都没发觉。
到底是覃知意,几步冲过来捏起谢金容的脸:“我的金娘啊你是不是真的耳背啊!”
谢金容的脸被她大力地拉扯着:“……痛痛痛痛痛,松手松手!”
覃知意得意地皱了皱鼻子,瞪着谢金容:“你知道采耳吗?在医院就能做,耳鼻喉科,没几十块钱,你最好去做一个,让医生给你通一通——”
白如霜这一个早晨被覃知意吵得心浮气躁,她将笔一摔,回过头来打断了覃知意的唠叨:“谢金容,外面有人找你。”
覃知意悻悻地收手,冲白如霜伶仃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一道手刀劈向谢金容:“那家伙在门口看你半天啦,快去吧快去吧。”
谢金容心说到底是年轻人啊,这手劲比得上泰式按摩的专业按摩师了,她一边揉着脸一边嘟囔着:“谁啊……”
门外果然有个瘦削的人影。谢金容近视,看不太清。
她心里忽然一抖。紧接着心脏开始疯狂鼓动。
孔禄?会是他吗?
在谢金容的记忆里,孔禄甚少有主动来找她的时候。可是如今时光都能倒流,又有什么不能发生?
只是见面了说什么?按时间判断自己这个时候恐怕都已经跟他告了三五回白了,那——
门外的男生不是孔禄。是一个戴着眼睛,面颊上还有粉刺的瘦高男生。看见谢金容真的走出来,他的神情愈发窘迫。
“我没想喊你的……”他磕磕巴巴地说,“就是……你的同学正好看见我……我就……想……”
谢金容偏了偏头,想不起这人是谁,看着也不像本班的同学。她往教室看过去,正对上覃知意冲她挤眉弄眼的。
她心里莫名的失落和烦躁,猜测这人大约是追她的什么人。平心而论谢金容算得上眉清目秀,在她高三把倒追的事情搞大之前,也不乏间或出现的追求者。
“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谢金容柔声道。她一个奔三的阿姨,面对情窦初开的男孩,不免多一分慈祥,少一点计较。
男孩看着谢金容密得像羽林的枝叶一般的睫毛,喉结滚下数次,才把话讲出口:“我……上周对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果然。谢金容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谈恋爱。”谢金容在心里狂呼,委婉,委婉,一定要委婉,“毕竟……毕竟……祖国尚未统一,岂能儿女情长?”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自己在说什么东西?瞧着男孩快哭了的样子,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对不对,你看现在南海局势复杂,钓鱼岛还有人寻衅滋事,我们作为接班人应该志存高远,把眼界放在更高的地方,而不是拘泥于现在的人和事,所以我建议你啊……”
“你别讲了,他都走了。”身后有人说。
谢金容说的正投入,这是她跟她公司的领导学的,但凡有人提涨工资,那个三伏天都不肯开空调的老葛朗台就要讲:南海局势复杂,钓鱼岛问题也亟待解决,我们作为接班人应该志存高远,把眼界放在更高的地方,而不是拘泥于一个月多要三千块钱——
高谈阔论猝然被打断,谢金容吓了一跳。
谢金容心想这帮孩子都哪学来的毛病啊,就喜欢吓人一跳还是怎么着?覃知意今天早上都吓她几回了?
她徐徐回头,张口就要问个分明。
身后的男孩眼里带着笑,眼尾狭长上挑,天然的笑唇弧度也是上挑的,他披着校服,露出一点内着的黑色衬衫。
孔禄。
走廊的窗棱劈散光,落了他们两个人一脸一身,光柱中的每一颗尘都近在咫尺。
尘土近在咫尺,孔禄近在咫尺。
谢金容那颗刚刚沉寂的心,再度狂跳起来。
孔禄那么温柔,又那么认真地看着她。“你刚说完不行他就跑了,”男孩缓缓地说,他刚度过变声期,嗓音既低沉又澄明,“倒是你,都在说些什么东西,讲的还挺认真。”
谢金容想说,我编句子编的太认真了没留意。想说你走路好轻啊我都没发觉。想说我是不是跟你告白了啊。想说你居然和我说话真稀奇。
她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个男孩。
口干舌燥。她张口结舌,口干舌燥。
十七岁的孔禄,仍有令二十七岁的谢金容震慑的美丽。即便她已见惯了人世的火树银花,在孽海情天起起落落无休无止,也仍要在这一刻,折服于孔禄那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望着他,一遍一遍,一眼一眼,描摹他的眉骨,他的鼻梁,他的唇线,他脸庞的弧度。
怎么能这么好看呢……纯粹的仿佛和她不是一个物种。
别有根芽,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金容面前的这个男孩是柔软的,雪白的面皮上托着的五官每一处都无可挑剔,头发乌黑又闪亮,他就像一瓣桃花惊皱的春水那样动人又坦荡,全然不见日后积敛絫深的那一股阴柔杀气。
谢金容要溺死在他眼底了,那么黑的一双眼瞳,像一对温润广袤的星球。
她想起他的吻,想起他喊自己金娘,想起他曾用一双手解开自己的衣服。
想起他说,“她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
孔禄有些无措。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面前的这个女孩愣怔一会之后居然连眼眶都红了。
然后这个女孩口气生硬地说:“关你什么事?我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
孔禄顿感无辜:“……那你哭什么?”
谢金容仍有怒气:“关你什么事?我愿意哭就哭,愿意笑就笑。”
这话她说完都觉得自己仿佛精神状况不大好。看孔禄的神情,大约和她有同感。
可她没办法,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怨气和怒气。她太爱,也太恨。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
时间不早了,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路过的都不免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在教室门前岳停渊峙的一男一女。谢金容更觉窘迫,她冲孔禄摆摆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青春期女生就是这个样子,翻脸无情的,你见谅,我进去了哈。”
说完敛了敛心神,就要进教室。
孔禄却像大梦方醒般抓住了谢金容的手臂:“你等一下。”
谢金容听见男孩对她说:“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们在一起吧?”
谢金容双膝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