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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梦归来 ...

  •   第一章魂梦归来

      痛,剧痛。痛到磬笔难书。痛到生不如死。穷尽谢金容二十七年所见所闻,都难以言蔽的痛。
      谢金容此刻就躺在一顶光芒雪白炽烈的大灯下,双腿以极怪异的姿势毫无生气地各摊在一边,左脸不自然地塌陷着,原本墨绿的长裙在血迹中浸泡得全然没了本来的面目。
      ——连呼吸都会让她感觉到痛。

      这间窄小潮湿的地下室,安静的就像子夜时分的坟墓。
      谢金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也不想看。巨大的痛楚淹没了她,而她仅存的一点清明念头让她不住地想到:自己一定很像一条狗。
      像一条关在笼子里,摆在狗肉馆门前供人挑选的狗。
      那是在几年前,她曾路过一家狗肉馆。放眼便看见一群狗肩足相抵的簇在饭店门口摆着的一只狭小的铁笼里,若哪一只被客人挑出了,厨师就捡出来按在水盆中闷死——不过那些没被挑中的,也不见得有多幸运:它们多半都是残疾,而这残疾又常是人为的,它们多半都皮毛污浊,反正客人不会在意。
      当时谢金容看着这些小东西,心里忍不住有许多难过。这些肉狗的眼睛都黑得太静谧、太聪慧,仿佛已经洞穿自己的结局——或早或晚,总是要死于一盆水、葬身一碗汤。
      而和她同行的孔禄却比她惬意很多,他瞧着那个膀大腰圆的饭馆厨师手法利落地闷死肉狗之后,竟忍不住轻声地赞了一句:“行家。”

      二十七岁的谢金容躺在水泥地上,听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呼吸声,分外觉得自己正像笼中一只等死的狗。
      她曾同情它们,而今时今日人与畜生殊途同归:她和它们都饱受人世的折磨,而结局是注定的,只看那一盆水何时端来。
      唯一的不同是,谢金容渴望那一盆水。她痛了太久了,她需要解脱。
      人的骨肉怎能承受这样的疼呢?仿佛在刺骨的海水中漂流、在酷烈的阳光下于大漠中跋涉那样,永无止境地疼。
      她起初还能嘶声地呼喊,现已一句话都说不出。
      谢金容想死,她二十七年的岁月中,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死。“死了算了”这个念头像夜枭的羽翼一样在她面前合拢得严丝合缝。

      然而谢金容有她自己的固执。她是在最痛的时候,也一滴泪都不肯掉的那种女孩子。
      就这样死去,她怎么能甘心。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谢金容在心里说,孔禄还没来呢。
      她一定要咬着牙撑下去,等他来救她。
      孔禄一定会来的。他怎么能不来呢?那个被她捧在心尖上的男人,绝没有理由抛弃她。
      谢金容费力地吸纳着气味陈腐的空气,眼前就慢慢浮凸出孔禄的模样来。她的孔禄啊,有狭长上挑的眼尾和榫卯契合的笑唇,俊美得就好像来自异世的怪物。
      谢金容记得自己曾在日记里字斟句酌地写下:孔郎一顾,百身莫赎。
      而她也真的为孔郎这一顾,耗尽了女人青春最曼丽的十年。
      她就像扑火的蛾,任红尘颠倒,依旧死不旋踵。
      后悔吗?谢金容问自己。
      她又自答:不后悔。
      有情皆孽,她无冤可伸。

      何况,孔禄是一定会来救她的。

      地下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一线人间的光与味道滚进了这间囚禁谢金容的、逼仄潮湿的地下室。
      谢金容仍昏沉地仰面躺着,她听见脚步声临近,然后看到了一双皮靴。她熟悉这双皮靴,她浑身的痛楚也熟悉它们——她的两条断腿、满腔的碎牙、塌陷的颧骨和腹中迸裂的肋条,无一不是它们所赐。
      她想不出那是怎样的仇恨,会让一个人如此折磨另一个人。

      皮靴的主人照旧粗暴。他浑然不顾惜谢金容的惨状,抓起她的头发就把她整个人提起来。飓风一样的痛苦迎面劈向谢金容,她感觉自己正在被撕裂,让血肉都崩溃般的撕裂。
      “没死吧?”施暴者分明是个男人,他打量着谢金容,发觉她的鼻翼仍有细微颤动,冷嗤了一声:“你倒真命硬。”
      他一手抓住谢金容,另一手握着一只手机,是在跟什么人视频。谢金容浮肿的、满是血污和伤痕的脸就这么映照在了手机屏上,她的眼睛肿得太过骇人,以至让她连看清自己的样子都做不到。
      她当然也看不清手机屏幕上那个小窗口里、注视着他们的人的样子。
      她只听见抓着自己的那个男人说:“孔禄,你看看她,你再不来,她真的就死了。”
      然后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平和缓慢的声音,仿佛还带了一点不以为意的轻笑:“她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谢金容想笑,又想哭。
      原来我的生死都与你无关吗?她很想问问他。身体却已被突然暴怒的男人弊履般掷倒在地上。
      之后两个男人再说什么,她耳朵里如同寄居了几万只蝴蝶一霎间共同振翅,再也听不清了。
      她只是躺着。
      随即发觉自己的眼角慢慢涌出一点泪。
      ——那也许是几日来滴水未进的她身体里最后一滴水。

      谢金容强撑的意识在慢慢变得模糊。
      她看见了十七岁的自己,穿着裁剪过于宽大的校服,飘飘荡荡地在一个早晨狂奔,追着一个骑车的男孩疯跑,一面跑一面喊,孔禄,孔禄,我是二年三班的谢金容,你好呀。
      那个男孩却头也不回地就骑远了。
      她看见二十五岁的自己,踩着高跟鞋在马路上追着一台车狂奔,她大喊,孔禄,孔禄,你停车。
      然而那台漆黑的迈巴赫游鱼一样鳞片闪亮地滑入城市的最深处,充耳不闻。

      头顶的那盏灯在她的视线中渐渐融化了,变成一面镜子。镜子里倒映着一个女人,一个本该雪白、纤细,穿着长裙在春天的风里慢悠悠地走着的漂亮女人,却骤然变成了人不如鬼的一团模糊的血肉。
      她看见那个女人对她释然一笑,说:“别怕,宝贝,都结束了。”

      正握着手机与人叫骂谈判的男人遽然间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歌声。细微绵软,像在风雨里飘摇的一根风筝线。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过去,发现歌声竟然真的来自那个连形状都几乎看不出的垂死女人。
      “他笑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笑你口念弥陀假惺惺,笑我佯作轻狂态,笑你矫情冷如冰……”
      女人慢慢地哼着,曲调荒腔走板,吐字亦含混不清。
      还未待男人说话,她悠悠地又吟出一句:
      “笑你我相逢三生幸,笑你我知音人不识知音人……”
      谢金容吐出她今生的最后一口气,眼未阖上便死了。

      ……
      谢金容猛地坐起。她大口地喘息着,摸到自己的额发都被冷汗浸润。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面小镜,正映出她面颊上被书压出的红痕。
      浮生种种,竟只是她伏在桌前打盹的一个梦。
      然而那真的是梦吗?她问自己。指尖擦过眼角,有泪未干。心中亦有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手旁闹钟的屏幕是亮着的,她看过去。
      凌晨三点十五。
      宇宙和人间都安静得像一句流淌在纸页里的诗。

      她环顾四周,明亮的卧室熟悉得让她懵懂。片刻的恍惚后,她哆哆嗦嗦地,将自己面前的那本习题册翻到扉页,看见了一行眉飞色舞的大字:
      “谢金容,高二三班。”
      下面又附一行小字:
      “一定要考上人大,谢金容加油!”

      谢金容审视着这几个不算太漂亮的字良久,又良久。
      她忽然猛地向后一靠,眼泪便再次涌了出来。越淌越多,最后她仰面嚎啕。

      原来真的有神明啊。她一边哭一边想。
      死没有带走她,而是把她送回了一切的起点:她的十七岁。
      她就是在这一年遇见孔禄的。而她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自此就在弯道翻了车。

      “谢谢!”谢金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她又连滚带爬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窗边放声大喊,“谢谢谢谢谢谢!”
      “我以后什么教什么神都信——”她嘶声大喊,情绪是太久的隐忍后陡然爆发的失控,“释迦牟尼基督耶和华宙斯阿波罗观音菩萨齐天大圣孙悟空!什么都行什么都信我发誓——”

      人生能得几次重新来过?
      我这一次,绝对,绝对,不会辜负任何人了。
      任何人也别想负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魂梦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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