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宋问之

3、一个邀约

　　江离再看见温亦欢，有种奇妙的牵扯感。
　　旁人看起来他们仍是毫无交集，只有江离知道，他们曾坐在一起，一同吃了两碗牛肉面，虽然最后以江离落荒而逃为结局。但那次偶然的会面，仍成了他俩微薄的联系中不可被忽略的牵扯。
　　江离讨厌这种牵扯感，以往温亦欢在她眼中是模糊的，与其他千奇百怪的面孔没有任何区别。而现在，温亦欢的面孔居然在她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那天他是那么自然地去擦拭她嘴角，丝毫不觉有任何不妥。虽然从小到大，江离从未和男生有过情感牵扯。但她知道，这个动作也是需要一定亲密度才做的出来的。
　　她不想去思考背后的原因，更不会痴心妄想到认为温亦欢对她心有好感。她不过本能地认为这是一种麻烦。
　　江离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惹麻烦，她决心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家中麻烦不断，班上步履维艰，还不够她烦的么。

　　江离今天难得起晚了。做完早饭，匆匆跑到教室时，教室里已经来了近一半人。
　　简佳柔正坐在她的位置上，和温亦欢说着什么，说到兴起处还捂住嘴，娇俏地轻笑出声，眼波流转间尽是欢喜。温亦欢脸上则是一贯温和的笑容，时不时轻应两句。
　　江离站在教室门口，迟疑要不要走近，她对简佳柔从来是避之不及。但眼看快上课了，江离深吸一口气，慢慢挪到座位旁边。
　　简佳柔嫌恶地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跟温亦欢说话，仿佛当她空气一般。“亦欢，那说好了啊，到时一起出去吃饭，然后再一起去唱歌。”
　　温亦欢轻应一声。
　　简佳柔舍不得离开，又扯住他的胳膊，语气里有些撒娇的意味，“那你喜欢什么礼物？我送给你。”
　　温亦欢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送什么都可以，你人来就行。”
　　简佳柔笑道，“那说定了啊。”
　　温亦欢抬眼看见江离，向她展露一个微笑，“江离也一起来吧。”
　　江离还不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温亦欢这是什么邀约，只看见简佳柔面色大变，脸上的笑也变得有些勉强，但仍强自镇定地开口，“亦欢，你们很熟吗？这次你过生日请的都是和我们关系比较好的同学，让一个陌生人来，好像不太合适。”
　　“江离跟我不算是陌生人。”温亦欢放下手中的笔，认真地看向简佳柔。
　　温亦欢直截了当的否定，令简佳柔甚至来不及掩饰脸上的不可置信。一股不可抑制的恐惧攫取简佳柔的心灵。她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瞧见这边的景象，教室里的声音也渐渐如潮落般褪去，众人眼神有意无意落在这三人身上，试图搞清楚这边正在发生什么。要知道，简佳柔喜欢温亦欢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甚至有意无意已经以温亦欢女友身份自居，可她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过，与江离交好就是与她交恶。现在温亦欢居然邀请江离去他的生日聚会，这算什么？
　　简佳柔咬住下唇，倔强地盯着温亦欢，眼圈渐渐红了，看起来楚楚可怜。她知道许多双眼睛落在她身上，令她如芒在背，可她连温亦欢和江离有过交道都不清楚。
　　见事态不对，简佳柔的闺蜜李甜甜赶忙过来打圆场，“温亦欢，你什么时候跟江离这么熟啦？哈哈，我跟佳柔怎么不知道。”
　　“跟你无关。”温亦欢低头看书，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不咸不淡地甩出四个字。
　　跟你无关。这话听着是对李甜甜说的，可间接也是对简佳柔说的。简佳柔终于忍不住，冲到座位，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出声。
　　看到这一幕，江离心中只有两个字，荒唐！她只是个局外人，可在这场争吵中仿佛成了风暴中心。她有点恼恨，不，是非常恼恨温亦欢把她牵扯进去。
　　江离坐下，落下书包，转身硬邦邦地说，“我不去。”
　　温亦欢终于放下笔，眼中似乎沾染了点兴致，“为什么？”
　　“跟你不熟。”
　　“去了就熟了。”
　　“我没兴趣。”江离有点急了，不想跟他多说。她只后悔那天为什么要出去晃荡，要是她不出去，没遇到他，情况会比现在简单得多。江离是个一根筋的人，她不知道的是，不管她出不出去，情况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温亦欢也不勉强她，只淡淡回了一句“嗯。”两人又回到了之前毫无交流的状态，几天下来，再无更多言语。仿佛那一个邀约，只是温亦欢的心血来潮。

　　江离推开院门，原本酣睡着的小黄狗听见她推门的声音，又坐起来，冲她汪汪吼叫。
　　李阿姨穿过晾着的重重衣服，一个箭步冲到江离跟前，掰着指头跟她算，“江离，你妈上次砸我的东西我给算清楚了。你听听，七个碗，一个八块，五十六块......”
　　江离清楚记得她在路边卖碗碟的摊上跟人讨价还价，那时小贩说四块一个，李阿姨觉得价高，还与他唾沫横飞地争论许久。她倒好，碗碎了，身价直接翻了一倍。
　　江离无心听她唠叨，打断她，“李阿姨，你直接说个数，成吗？”
　　“啊？哦。”李阿姨约莫是有些心虚，看了她一眼，弱弱地报出一个数字，“六百。”她心里明白，那点东西，两百块钱顶死，但她就是瞅准了江离是个软柿子，还是熟透烂心的那种，逮着机会，可不得使劲儿捏一把。
　　江离点点头，“我尽快凑够给你。”转身径直上了二楼。
　　李阿姨在楼梯口大喊，“具体什么时候哦？你要给我个具体时间啦......”江离啪得关上门，剩下的部分被她关在门外。
　　谭佩秀头发散乱地从房里出来，打了个哈欠，问道，“楼下那个婆娘在吵些什么？”
　　江离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转身进厨房择菜，一边择菜一边回答，“上次你砸坏了她的东西，要我们赔六百块。”
　　“什么？”谭佩秀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这婆娘疯了吧？那些破东西要六百块？把她卖了都卖不了六百块！我找她理论去，这臭婆娘......”
　　“你省省吧。”江离不冷不热地说。“房东说了，你再惹事儿把我俩一块儿轰出去。她要是跑去告状，我们立刻被赶出去，你信不信？”
　　“怎么就是我惹事儿了？啊？怎么就是我惹事儿了？你知道上次那个姓李的婆娘在背后说我什么吗？说因为我没有□□，我的丈夫才不要我了！才丢下我们娘俩不管不顾地跑掉了！他这么说，我能不骂回去？我怎么忍这口气？”
　　说到激动处，谭佩秀面色通红，她猛地掀开衣服，露出胸前两个凹下去的布满疤痕的可怖窟窿，“你说说，江离，胸前这两个东西真的重要么？”
　　江离头也不抬地择菜，这一幕已经上演太多遍，她甚至麻木了。
　　第一遍时，她惊恐地拉着谭佩秀的衣角，大声嚎哭。
　　第二遍时，她怯怯地躲在房里，捂上耳朵，默念父亲的名字。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那个男人不是也给我们留了钱么。”江离从不喊他“爸爸”，代之以“那个男人”。
　　“这钱就是他留下来羞辱我们娘儿俩的！”谭佩秀放下衣服，面色悲愤似要嚎哭出声，“我当时就不该动他的一分钱！”
　　“不动，我俩早就饿死了。”江离淡淡地说。菜已经择完了，她找了个绿色的塑料盆，盆边有点点黑渍，被她自动忽略了。她接了一盆水，开始洗菜。
　　“早知道饿死，我也不会要他的东西！”谭佩秀在沙发边又是嚎叫，又是捶胸顿足，见江离不再搭理她，又慢慢平复下来。
　　她抽张纸擦擦鼻涕，然后踱步到厨房门口，看江离把一盆绿油油的青菜倒下油锅，开始翻炒。她似乎全然忘了自己前一秒还在撒泼打滚问候天地，问江离，“今天晚上吃什么？”

　　吃完晚饭，江离回到房间，她盯着桌上暖橘的小灯兀自出神。定了一会儿，她从书包隔层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抽屉。
　　里面是一块玉，底色浅淡，细腻匀称。这是江离最值钱的东西，也是她最珍惜的东西。
　　那个男人让她拿着这块玉等，说他一定会回来接她的。
　　一定。
　　她等了。然后呢？
　　十年过去了，那个男人杳无音讯。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知他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活于世。
　　只有她，仍然手执这块玉，傻傻地等在原地。
　　等到希望与失望轮番流尽，等一个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结局。
　　她期待过，焦虑过，踌躇过，怨恨过，释然过。一个感情周期所有或饱满或干涩的情感，江离全部体会过。无人问津后，便只剩漠然。不去生产期待，就不会产生失望。
　　谭佩秀卡擦卡擦地啃着一个皱巴巴的苹果，隔着门高声问江离，“江离！助学金申请到了吗？”
　　这才是现实。
　　谭佩秀，皱苹果，住着六户人家的大院，楼下挂着的五彩斑斓漂着劣质洗衣粉味道的衣服，黑咕隆咚没有灯的楼梯，和谭佩秀吵架的李家大婶，起早贪黑去巷子口摊鸡蛋饼的张阿姨。
　　把玉仔细收好，江离又把衣柜顶上的一个放饼干盒拿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红彤彤的钞票。
　　江离细心地点清六张，放进书包的隔层里，信封立刻瘪了下去，她又把信封封好，装到盒子里，再放到柜子上。
　　摊开书，暗黄的灯光下，物理书上的字母笼罩在小小的光下。
　　F=ma。m=100kg。a=5...慢着，要不要减掉这个小球的加速度？江离咬着笔头苦苦思索无果。她放下笔，又把手伸向书包，打开隔层，再细细地清点一遍，确认是六张，才放回到隔层里面去。
　　江离索性把物理书收起来。她执起桌上的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
　　嘟嘟——才响了两声，那头就有人接起来。
　　江离压低声音问，“王姐，这周还有人请假吗？”
　　那头人用方言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江离手握紧听筒，恭敬地应着。
　　“那我周六过去？”
　　“好的。谢谢王姐。”
　　江离放下听筒，轻微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