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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   十七
      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李文彪来龙泉路接了庄兴,开车去码头。
      台风天过后,热度迅速攀上一个新高峰,中午日头最毒,直射处像有鞭子落下来,晒得人皮开肉绽,似乎听得见噼里啪啦的响声。
      从香港来的客船延误,李文彪泊好车,两人走进岸边一间酒吧捱时间。庄兴戴了一顶巴拿马帽遮阳,这时把草帽摘下来,盖在脸上,道:“船到了就叫我。”
      李文彪看了他一会,忽然一把拿开他的帽子,庄兴飞快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不悦地道:“干嘛?”
      李文彪笑着点破:“你呢,干嘛装睡?”
      庄兴瞪了他一眼。李文彪:“还生我的气?”
      他抽出一根烟,笑着问:“肯不肯给我点支烟?”
      庄兴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点,谴责他的无礼。李文彪心想,他瞪圆了眼睛,就仍像个小孩。阳光正好,把瞳孔映成了金棕色,睫毛和影子连成一片,也像婴孩浅色的绒毛。
      打火机桌上就有。庄兴有时也想,两人在越南也吵过架,隔夜就消了,这次为什么闹僵这么久?他看着李文彪,李文彪也对望着他。庄兴有些难过地想,李文彪本来就是爸爸的人,为爸爸打算也是应当的,自己不该生气。
      于是拿过打火机,叮地一声打起火来。
      李文彪有些意外,愣了一愣,一面低头就火,一面又挑眼看过去,火光燎在他面孔上,眼里映出热烈的光亮。
      庄兴忽然想,如果阿豪和李文彪是一个人,事情就简单了,不禁笑了一下。
      李文彪心里又是一动。
      来之前去访过七叔公。为了避嫌疑,这大半年都未在私下里见七叔公,这时候赶上庄宁返埠,度假村人心浮动,才有了去见的借口。
      下了一星期大雨,初逢艳阳,青草疯长。七叔公心情不坏,亲自在院子里推草坪,割断的草茎散发浓郁的青草气。李文彪走到近旁,七叔公看他一眼,问:“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李文彪笑笑:“以后恐怕要常来了,不知七叔公这里需不需要个花农呢。”
      七叔公停下机器,“庄银山赶你走?”
      李文彪:“是大少爷,上周我们吵了一架,昨天见面,大少爷仍未消气。”
      七叔公:“少爷总是要人哄的嘛。”
      李文彪只是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七叔公了然:“是为了阿宁回来吧。”
      李文彪没想到七叔公虽然老了,思维仍然这样灵醒,沉默一阵,才道:“父子俩本已有隔阂,现在兄弟间又添仇怨,七叔公您看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七叔公只是淡淡地道:“这有什么奇怪,人大心大咯,正所谓无仇不成父子,无怨不是兄弟,我们这些外人何必去插手?”
      李文彪心中不安,脸上还是微笑:“道理我明白。不过,大少爷做事莽撞,我恐怕事情闹大了,会出大麻烦。七叔公大概已经知道,昨天在度假村,坚叔被大少爷抢白,闹得不大愉快。”
      七叔公笑笑:“你急什么,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就算是换了天了,也不妨碍你这片小云彩飘啦。”
      李文彪强自笑笑:“不是,我想飘得高一点嘛。”
      七叔公忽然看他一眼:“担心阿兴?”
      李文彪否认:“不是。”
      七叔公没理会他,只道:“我早说阿兴他是傻的,你偏要跟他一起去傻。”
      说着将一把花耙塞进李文彪手里:“这会儿正是他们都要拉拢你的时候,花农你大概是冇空做了,今日帮我收拾下草坪吧。”
      李文彪握住花耙,任劳任怨在七叔公的花园里埋头苦干了一下午。做完了活,七叔公问:“如果这时要你回‘深隆’,不再理他们父子的事,你肯不肯?”
      被太阳晒得头昏脑涨,李文彪嗫嚅着,没有一个答案。
      七叔公却道:“你看,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不必来问我。”
      向晚时分,一阵温柔的晚风起来,入世很深的人,才知俗世的好处。就是入世很深的人见了,也知道俗世有可喜处。
      汽笛声响起。
      庄兴转头看去,“船到了。”
      在出口处等了一会儿,见到庄宁快步走出来,在香港耽搁多日,倒把他养精神了,坐了三天的船,仍然神采奕奕。一年半不见,拔高了十来公分,身材仍然匀亭,却近乎是成年男子身高了,走到庄兴面前,一把将大哥抱住,笑道:“终于回来了!”
      庄兴受他的感染,也不由得笑起来:“倒好像在外面吃了什么苦头。”
      庄宁:“怎么没有?想爸爸,想妈咪,想你,这还不算吃苦头?”
      庄兴知道弟弟一贯很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当真,只道:“苦尽甘来,总算回家了,上车吧,爸爸和妈咪都在家等你。”
      码头上人多,汽车开不动,庄宁隔着车窗看人来人往,像看风景,庄兴看出来,这次返埠庄宁的兴致很高,不禁问:“在香港玩了哪些地方?”
      庄宁笑道:“台风天哪里也去不了,马赛也停摆,只能待在酒店里,大家没法子,只有打牌跳舞打发时间。最好笑的是有一对新婚夫妇,朝夕相对地厮守了一个星期,相看两相厌,忍无可忍,台风一过,就闹着要离婚。”
      庄兴淡淡笑了笑,“你呢,听你的口气,又不像是很无聊的样子?”
      庄宁又是一笑,“在酒店里认识了一个叫Rose的女孩,也是留学回来的华裔,人很可爱,别人打牌跳舞,我们就坐在一起说话,不知不觉,一个星期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庄兴:“难怪你心情好,原来是有艳遇。”
      庄宁:“可惜台风一过,人家就不辞而别,我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庄兴诧异:“怎么会呢,再说,向酒店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庄宁松快地道:“何必呢,她不说,自然是有她的考量,打听清楚了也未必有益,有缘总会再见的。”
      庄宁女朋友交过一打,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态度洒脱。
      庄兴不习惯他这种态度,只道:“这女仔倒也少见,认识了一周,竟连真名都不肯透露,别不是个女骗子。”
      庄宁笑道:“那也不坏的,横竖骗的是爸爸的钱,我不心疼。”
      庄兴笑着睇了他一眼,“钱还是小事。”
      这时候庄宁早已不是童男子了,欧美风气开放,他无心学业,终日里无非是玩,私生活过得很是糜烂,但他也有一点好,讲究你情我愿,不占人便宜,因而道:“Rose很规矩的,真的只有谈天。”
      庄兴忽然想起李文婷来,不由得往前看了一眼,“说了一个星期,话没有说尽,也没有相看两相厌,你们俩倒该去结婚。”
      庄宁往他肩上一靠,笑道:“大哥也太老派了,动辄劝人结婚。不过,我是真的钟意她。”
      庄兴由着庄宁压在肩上,一时想起小时候两人坐家里的汽车和妈咪去看戏。
      正是林黛芬和黄雪仙当红,海怡戏院一演《帝女花》就是场场爆满,最好的包厢总会给庄太太留一间。林黄的戏究竟如何,庄兴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有时候等戏演完,夜已经很深了,两人爬上汽车后座,阿宁靠着他打起瞌睡来,越来越重。前座是妈咪,旁边是弟弟,他虽然也困极了,但是心里喜欢,所以不肯睡去,鼻子尖底下嗅着一点凉凉的夜的湿气,虽然肩膀酸痛,也仍然惟愿这条路没有尽头,从车窗里望出去,路灯一盏跟一盏地被甩到车后,也真是好像没有尽头。到家后,车停进院子里,庭院深深,白天静,夜里更静,姆妈们上前把两人抱下车。一时间,仿佛什么东西失去了,他不禁哇地大哭起来。阿宁醒转来,见他在哭,不明所以,也跟着哭。庄太太本在哼戏,这时候不免蹙眉,骂姆妈,也骂小孩。姆妈急忙将他掂在怀里:“大哥儿,怎么了?”他说不上来,更哭得撕心裂肺。
      庄兴低头看着庄宁的发顶,问:“既然钟意,为什么不告诉人家?”
      庄宁只是笑了笑,仿佛是觉得不值当讲破,“又不知道人家是怎样想的。”笑得庄兴心里一阵空茫,他也有一些话压在心里,却做不到庄宁这样轻松。
      大概是在甲板上晒得久了,庄宁周身热烘烘的,像个小炉子煨在身边,忽然担心李文彪或者在看,看他们这样依偎着,兄弟情深的样子,不知心里会怎么想,庄兴宁可做小人,不愿让李文彪以为他虚伪,他想推开庄宁,但阳光好,风好,气氛也好,真是不忍惊动。
      好在一路上李文彪不发一言,只是尽职地做汽车夫。到了庄家,正是饭点,筵席都布好了。佣人进进出出地抬行李,李文彪正要告辞,庄兴转头对他道:“吃过饭再走吧。”
      李文彪有些讶然,不待推辞,庄爷出来听到了,也道:“是啊文彪,留下来吃饭。”只好留下来。
      庄宁毕业回家,令庄爷十分高兴。晚饭时喝了许多酒。庄兴也陪了许多杯。他酒量马虎,尤其对于庄宁回家,有一种喜忧参半之感,这种状态实在是很容易醉的,吃完饭,又陪着聊天,坐着坐着酒意上头,脑子里不清不楚。自家人聊天,李文彪避开了。也因为没有外人,气氛反而不那么活跃。
      闲聊了一阵,庄爷很自然地把话头引到度假村上来,庄宁早知道回来是要进公司做事,也就笑嘻嘻地答应:“做什么都听爸爸安排。”
      庄爷:“六层还是由旺权掌管大局——他毕竟是幺叔,先放你做个经理,不要灰心,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讲。不过也不可以由人欺压,要记住,你是我庄银山的儿子。”
      庄宁点头。庄爷将脸一转,道:“阿兴,你是做大哥的,凡事要照应弟弟。”
      庄兴正自发呆,忽然听到爸爸叫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连忙答应了一声。
      庄宁傍在他身旁,故意撒娇:“大哥可不可以先放我一个月假呢?”
      庄兴低头看向庄宁,明知道庄宁是撒娇,自己也完全应该说几句俏皮的话敷衍过去,博大家一笑,也知道爸爸一直在望着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用作评判他的真心或假意,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是没办法敷衍,只是道:“不可以,要老实来上班。”
      好在是有些醉,嗓音里染上了酒意。
      庄宁吐舌:“是啦,老板。”
      他松了口气,因为有庄宁的吐舌,有这一句“是啦,老板”,就仍是一幅兄友弟恭的场面。
      庄爷欣赏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像收藏家在欣赏名画,喜悦,同时锐利,好像不但是欣赏,更是鉴赏,在心里问,这究竟是不是真迹?
      父子三人讲话时,庄太太坐得远远的,脸上也没有表情。有时看看丈夫和儿子,有时候看看窗外,今夜是有月的,月光很明亮。这时,她忽然站起来,她坐在那里,好像谁也没注意到,但是一动,大家的目光都看了过去。庄太太淡淡地道:“很夜了,我要休息了。”说着一眼看过来:“阿宁,你来,妈咪想和你多说会话。”
      庄宁慌忙站起来,“好啊,妈咪。”
      庄太太和庄宁一走,客厅里突然就变得更静了,静到令人不舒服,庄兴这才发现窗外虫啼蛙鸣的声音原是那样大,不断扯着他的神经。单独和庄爷面对面坐在一起,他觉得很紧张,担心说错话,想保持机警,但是头脑迟钝了,混沌了,懈怠了,无能为力了。
      等人走远了,庄爷才道:“你懂得维护弟弟,我很高兴。”
      庄兴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说在度假村的事。庄爷脸上看不出情绪来,他拿不准爸爸是真的在夸奖,还是在敲打,因而没有说什么。
      他对李文彪说得很绝,见到庄宁却还是高兴远大于忧虑,被爸爸这么一夸,真情也成了假意了。
      疲惫不堪地回到卧室里,醉意更浓了,夜来香的恶香薰上来,庄兴跑进浴室呕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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