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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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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正洗着脸,听到有人敲门,庄兴以为是爸爸还有话交代,没想到是李文彪。
李文彪提着一只茶壶:“我见厅里的灯熄了,想你们大概散了,这里泡了浓茶,正好解酒。”
庄兴把他让进来,感到他提着茶壶的样子有几分可笑,脸上就浮现出微笑来。
茶还是热的,他慢慢地喝着,背上出了一层热汗,酒气也慢慢发散出来,忽然道:“还是在龙泉路好。”
李文彪:“不嫌太冷清了?”
庄兴道:“家里也无非是佣人多些。”
依庄兴的年龄,是可以结婚了。
李文彪故意问:“那个梁红音呢,怎么好一阵没理人家了?”
庄兴不答,只是笑了笑。喝了两杯茶,嘴里清爽了,肚子却饿了。
庄兴道:“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宵夜吃吃。”
厨房单是一栋平房,穿过后花园过去,宽大的芭蕉叶和桂树高低错落,夜来香沉郁的底子上,八月桂的香气湿漉漉地从幽深的树影里钻出来,茉莉的香最轻,托在水汽上面,香气挤在一起,吵吵嚷嚷的,重重的屋椽底下,总住了几十口人吧,大多人都睡深了吧,瓦片底下却没有卧着梦。
灶上用文火煲着白粥。只有一个看火的老妈子在那里择蕹菜。见到庄兴来了,忙放下竹篮站起来,很殷勤地叫他:“嗳,大少爷,怎么到这里来了!”
庄兴:“有什么吃的没有?”
“有的有的,现成的白粥,米花已经煮开了。面条虾饺也都可以现煮。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大少爷想吃什么叫人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白粥虽然普通,没有什么花巧,香气却很诱人,光是闻着,就在嘴里滋发出甜津津的味道来。
“白粥就很好。”
这老妈子就另支起一口小锅,待粥烧开,往里下入鱼肉猪肝和肚片之类。这种生滚粥是中国广东的吃法。米粥清淡,里面虽有荤腥,滋味还是清清爽爽。夏天潮湿燠热,别的食不下咽,有这样一碗粥是最好的。
庄兴见她择菜,只有小小一把,随口问道,“你单独开伙?”
老妈子回过头,笑笑:“是啊,牙齿不行喽,跟着人家吃嚼不动。”说着,把上唇撩起来,露出空洞萎缩的牙床,吓庄兴一跳,退了一步,他怕老人。
老妈子笑了笑,“老啰老啰”。他无法安慰她。
盛好两碗粥,她又坐在一旁,默默去择她的菜了。
厨房很大,房梁又高,为了排烟,屋顶上开了天窗,屋子里浮着蓝灰色的雾,处处收拾得清爽。庄兴有时看这个老妈子两眼,不禁想起小时候带过他的姆妈来。姆妈姓李,也是广东人,到现在也是这个老妈子的年纪,很老了。这个老妈子这样的年纪还在外帮佣,想必是没有结婚,或者另有什么隐情,李妈早已回乡下儿子家养老了。
小时候难得见妈咪一面,身边只有李妈,李妈管他穿,管他吃,他当大王,要李妈跪在地上作奴隶。有一次夜里病了,李妈去煎药了,庄太太哄他睡觉,他烧得满脸通红,一味哭喊:“李妈,李妈呢?李妈在哪里?”庄太太蹙眉道:“有妈咪在这里,为什么要李妈?以后不要妈咪了,就跟着李妈吧!”
从此以后,虽然知道李妈无怨无悔地对他好,但是再不肯就此与她十分亲昵。
况且李妈虽然好,也还是怕庄太太。
他小时候养过一条狗崽,庄太太养波斯猫。猫狗打架,庄太太叫李妈把狗仔撵出去,他抱着庄太太的腿大哭,庄太太不做声,只把他往地上一扽,李妈只好去撵狗,那狗崽还不知怎么一回事,追在李妈脚边上直摇尾巴,以为在同它玩什么游戏。那狗崽欢快的样子,更使他伤心欲绝。
他难过了许多天,庄太太不在场时,李妈便抱着他唱起:“两只眼睛绿莹莹,四脚八方踏灰尘。为何不捉鼠?壁前壁后听。”他也记恨那只猫儿,但对李妈也起反感。
大概因为庄宁回来,他这一晚上,时不时想起一些旧事来。
吃过宵夜,走在后院的小径上,见到一片云遮了月亮,庄兴忽然对李文彪道:“龙泉路的房子里该养只狗。”
李文彪有些失笑,热闹怎么能是靠畜生撑出来的。
过了两天,阿豪约了庄兴在嘉柏打高尔夫。
度假村也有球场,阿豪约在嘉柏,庄兴猜想,大概还是对度假村心存芥蒂。知道阿豪和李文彪不对盘,他没有叫李文彪开车,自己招了辆计程车。
到球场时,阿豪已经等在那里,polo衫加浅色西裤,头发剪得很短,虽然简单,但看得出精心修饰过,整个人像镀了层金似的,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有种翩翩公子的气派。
庄兴看了看他,挪开眼,让球童扛起球杆,道:“走吧。”
阿豪往凉亭里一坐,“急什么,等一等嘛。”
庄兴回头望着他。阿豪一向不喜欢打高尔夫,约来打球,就知一定是有鬼。
果然听阿豪道:“有个香港电影公司的人来这里谈生意,我请他来打球。”
庄兴顿时不太高兴,但也没有翻脸,只是有些诧异地问:“你想去拍戏?”
阿豪笑道:“不是,听说现在拍电影最赚钱,我想投一笔钱进去。”
投资电影赚钱,不是坏事,但是阿豪先斩后奏,就有鬼祟的嫌疑了。况且香港、台湾的电影业已趋于成熟,双龙会一直做娱乐,本埠大小戏院几乎全是双龙会的产业,却还未试过自己拍电影,戏院里放的都是进口的片子,一是公司大佬们对拍电影没兴趣,再也是大公司早已把市场占满,外行人很难再去掺一脚。
庄兴不禁问:“是为了梁红音?”
阿豪抬起头,细碎的刘海在眼前一扫,没有否认,笑了笑:“你这么想也可以,红音早就想去拍电影,如果投资的事谈妥,让她去演一个小角色,是很容易的。”
本以为这一篇早已经翻过,现在旧事重提,庄兴心里稍稍地牵动了一下。之前在游艇上的争执像忽然从鞋底翻起的一颗小沙粒,硌得他很不舒服。
庄兴玩笑似地问:“你还是喜欢她?”
“你想多了,大家还是朋友嘛。”阿豪只是一笑,“我只想多赚多些钱而已,顺带帮一帮朋友,何乐而不为呢。”
庄兴不论阿豪的话是真是假,也不愿意去深究,只是抬了抬下巴,佯怒道:“所以打着我的牌子在外面谈生意?”
阿豪之前都是赔笑,这时见他似真似假、似假还真地作出生气的样子,反而真的笑了,笑起来深深的两个酒窝,春风化雨,柔和可爱,真去当电影明星也未尝不可。
“知道你不喜欢应酬,早告诉你约人谈生意,一定不肯来了。”
庄兴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人在凉亭里坐着等了一会儿,香港人到了。
阿豪约的这人,是香港东方电影公司的制片经理关云山,和深蓝剧院的黄经理是老朋友了,这一回来一面是发行公司的新片,一面也是来看望老朋友。靠几个彼此的朋友在中间牵线,阿豪便和关云山搭上了头。
关云山来了,先不理阿豪,而是将手伸到庄兴面前,“免贵姓关,关云山。”
阿豪介绍道:“阿兴,这位是东方公司的关经理。”
庄兴捉住关云山的手摇了摇,点点头:“关经理。”
关云山四十出头,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原是导演出身,现在已不亲自拍片,越来越像实业家,东方公司是亚洲影业的翘楚,关云山又算得公司的二号人物,说话间有股豪气:“看得起我的话,就叫我一声大哥。”
开了球,关云山和阿豪开始谈起生意来。
“听黄经理说,关大哥最近打算拍一部武侠片,袁公不答应?”
袁公是大老板,关云山只是道:“袁公以为现在古装片最卖座,不如加紧多拍几部,这样想当然不错,何况拍一部武侠片的钱可以拍出几部古装片来。”
阿豪笑道:“对袁公来说,钱还是问题吗?”
东方公司实力雄厚,一向是独立投资,别人想赚钱都挤不进去,李梦豪会在关云山身上打主意,也是因为听到了他和大老板袁劭怀不和的传闻。
天气好,青草反射着热烈的阳光,像被晒得褪了色,反而显得荒凉,关云山把墨镜拉下来,盖住眼睛,“袁公是生意人嘛,拍电影就是为了赚钱,谁不想赚多钱呢?”
阿豪挥杆,球飞得又高又远,他姿势又漂亮。关云山喝了声彩。
庄兴道:“好久未打,你的技术还没忘。”
阿豪笑道:“你当初教得好嘛。”
三人一同往果岭上走,关云山接着道:“一部古装片二十万港币绰绰有余,五十万已是天价,武侠片就要八十万。”
阿豪道:“要算生意经,拍古装片当然是不错。不过人人都拍古装片,也总有拍尽的时候。现在武侠小说大热,只要关大哥有剧本肯拍,一定会成功。”
关云山当然知道阿豪的意思,他自己也早有想法,虽然袁公不赞成拍武片,但是倘如自己先拍出来,也许袁公看过之后便会转而赞同,于是试探性地问:“剧本是小事,抓一本小说来改一改就是了,不过拍片是要钱的——”
阿豪淡淡地用广东话截下来:“八十万,湿湿碎啦。”
关云山一时没有接口。黄季安介绍他和李梦豪认识时,就告诉他李梦豪是双龙会的人。之前见他和庄家的大少爷谈话间口气亲昵,知道这八十万他一定拿得出来,但是贸然地和南洋帮会做生意,又有所忌惮。
阿豪心知他的顾虑,道:“关大哥,你放心,这笔钱由我和阿兴单独来出,和双龙会没有干系。”
他这样一说,关云山心里一轻,笑道:“这样最好。”
却惹得庄兴多看了他两眼。
晚上,阿豪在龙凤楼订了座位,“深蓝”的经理黄季安带着梁红音也来了。
庄兴也记不起上一次见梁红音是什么时候,不过再见之下发现对方更加明艳了,穿一条蓝色洋裙,更衬得皮肤泼乳似的白,同一般的南洋少女大相异趣,连见惯了电影明星的关云山都频频看了她几眼。
黄季安向关云山笑道:“不要以为只有你那里有美女,红音比林黛如何?”
关云山从善如流地道:“一位今日的明星,一位是明日的新星。”
梁红音既不明白当时庄兴怎么忽然对她起了兴趣,更不明白何以又很快地冷落她,这一热一冷令她的自尊心很受打击,但她处事成熟,跟在黄季安身后,只是客气地向大家笑笑:“关大哥好,庄少,你好。”
最后才向阿豪一笑,这一笑又似乎是表示他们两人的交情不同别人。
庄兴见了,不免有点讪讪的。
三人中,倒是阿豪最自然,替梁红音拉开椅子。
关云山和黄季安是老相识,气氛不必炒就很火热,白酒洋酒叫了一排。喝过一轮,庄兴去走廊上醒酒,阿豪低头问梁红音:“出去透透气?”
梁红音看看庄兴,摇了摇头。阿豪便独自跟出去。
庄兴往里递了一眼,笑道:“那个关云山生着个大鼻子,一定是酒色之徒,你放心留她一个人在里面?”
他不胜酒力,脸已经是绯红,斜飞的那一眼,更是醉态十足。阿豪绞了块湿手帕来捂在他脸颊上,笑道:“醉了?”
庄兴迟钝地转过眼,看着阿豪,笑微微的。
见他这时候可欺,阿豪不禁凑过去,贴在他耳边故意地问:“吃醋了?吃谁的醋?关云山,还是我?”
两旁的包厢里乒哩乓郎的,声浪袭人,走廊上却没有旁人,光线又暗,红色的墙面发着幽幽的刺激性的光芒,像是一处红灯区里,情人幽会的地方。被阿豪贴着面说话,耳鬓厮磨,庄兴脸更热了。
一半是醉了,一半也是借酒逞凶,借阿豪从前说过的话回敬过去:“我又不喜欢梁红音,但是知道你喜欢,偏不让你喜欢。”
他说得很乱,阿豪却一惊,一下子松开手。
捂在脸上的湿毛巾沉甸甸的,庄兴手软也没按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砸在阿豪心里又是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