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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章七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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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并不清楚罗网带走雪女的目的,盖聂先生与流沙统领已经沿着先前雪女的路线前去寻找他们的踪迹,盗跖白凤已经动身前往商县,意图拦下小高以防他冲动行事,但如今东郡只剩大铁锤一人,虽说如今与农家是合作关系,但联系并不稳固,我担心……”
这位最近一门心思扑在渊虹重铸上的老人好不容易从炼剑房走了出来,却又要担起了通知消息这门重大的任务,语速几乎提到了平生最快,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有关现状的消息,这才在最后发表看法的时候缓了下去……
虽然直接缓没了。
张良在对方那个“我”字出口的时候便点了点头,直到徐夫子的声音停下,他才斩钉截铁道:“我亲自去东郡。”
墨家如今可来充当桥梁之人并不多,流沙立场从来算不上坚定,道家的一摊子事又没有结束,算了算去,也当真只有他亲自去,才算得上一个好办法了。
徐夫子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其实张良提议亲自前去还有另一层考虑。
高渐离此人从外表上看就像是他的剑法,冰冷而锋利,但接触下来便会发现,这人其实内敛且温柔,这样的人,往往习惯隐忍,长年累月将深沉热烈的感情隐藏在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神色之下,如常般的平淡。
但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一日再也无法承受这种压抑,热烈的感情将会如同洪水冲破闸门,铺天盖地地翻涌而出,演变为疯狂。
而雪女,一直是平静的水流中,伫立的那个闸门。
如若纵横二人失败了,那么白凤与盗跖,或许也不会成功。
那么墨家一连失去两位统领,反秦的想法空前高涨,极有可能会将众人原本的计划打乱,而一旦青龙计划提前,如今已然答应合作的农家,也一定要在此时作出相应的反应。
他要确保这些人,确实在同一阵营。
说完那句话后,他又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人:“师妹,你与我……”
“我不去了。”
白芷突然的打断令张良有些猝不及防,“一同去”三个字还在嘴边,但他方才平静的神情却破裂了,甚至没能掩饰住脸上的惊诧。
“为什么?”
白芷笑笑:“我身体不好,去了说不定会给师兄拖后腿。”
张良皱眉:“但我不放心你——”
本是想说“你一个人”,但话一出口他才想到周围的墨家众人,立刻觉得不妥,换了个方式问道:“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怎么照顾不好自己啦?”白芷觉得好笑,“师兄,我不是一个小孩子了,最基本的吃饱穿暖,我当然懂了,怎么会苛待自己呢?”
眼看那人又要反驳,白芷忙道:“师兄,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保证师兄回来见我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少,而且这里还有端木姑娘,有什么事我都会去找她的!”
张良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不知是白芷的哪句话说动了他,他最终还是没有再反驳,点了点头便应允了。
只是在收拾好东西之后又特地去了一趟端木蓉的药房,这才一人一骑,离开去往东郡。
“你怎么没有和师兄一起?”
冬日的夜总是来得比较早,才不过是傍晚,周围的景物已经完全被朦胧的黑色包裹,慢慢看不清晰了。
白芷看着屋门前站着的熟悉的人影,有些惊讶。
小安摇头:“先生留我下来照顾小师姐。”
“我……”白芷无奈,“我真的不需要照顾的。”
对方看起来比她还要无奈:“先生让我留下来的。”
“好吧。”白芷点点头,“你先回去,我若是有事会去找你的。”
小安很容易便接受了这个解决方法,毕竟先生说“照顾”,又没有说十二个时辰片刻不离身,只要有需求就满足,应该也算照顾了吧?
想通了这一点,小安也不在她门口杵着了,行了一礼便离开了此处。
其实拖后腿虽然算作一个原因,但促使白芷作出留下这一个决定的,是另一件事。
——她昨晚做的梦。
也不知是否是昨日白天手指碰到了少羽、拥有了媒介的缘故,昨晚一整个晚上她都陷入了关于这个西楚霸王的未来的梦境。
但梦往往是破碎且毫无逻辑的,因而白芷早上睁眼时只觉得一晚上都是兵荒马乱,出现的信息太多,她反而不知从何处开始想起。
不过在这混乱的梦境中,仍是有一样东西是让她记忆最深刻的。
是在一个营帐中,那个已经称王的青年手中拿着的那枚玉佩——与她身上的别无二致。
也就是说,如若白芷猜的没错,弑让她寻找的铜盒里面的东西,正是这些一模一样的玉佩,而本该属于楚国继承人的东西,此时或许正在项少羽的手里。
代为保管还是王室嘱托,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该怎么从对方手中获得这枚玉佩呢?
正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声响,像是人在疾步时风将披风吹到旁侧廊柱上的动静。
她起身走到门边,猛地拉开木门,正瞧见左侧有黑影闪了一瞬。
左边?
——张良的房间!
白芷皱了皱眉,快步向那人房间走去,走进才发现,房间门竟是大开的模样。
门内有一人穿着熟悉的夜行衣,背对她,弯着腰似乎正在找什么东西。
左手持着的那把长剑的剑柄上,红宝石在窗外月光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光。
“师兄?”白芷讶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良动作顿了顿,略有些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忘了件东西。”
“忘了什么?”白芷朝屋内走去,抱怨道,“还不点灯,这么黑能找到什么啊……”
她走到案桌边,刚刚拿起旁边的火石,不远处的人突然直起了身子。
“找到了。”
白芷抬眼,有些好奇:“什么东西?”
那人转过身来,月光将他的面容切割,半明半昧。
他的瞳孔在暗夜里微微发亮,视线轻轻地落到她身上,轻声开口:
“你的命。”
白芷瞳孔皱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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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纵横二人没能救回雪女,同样的,盗跖与白凤也没能拦下高渐离,他们甚至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迹。
这位负责墨家信息流通的统领,正好给自己行了方便,完美避开同伴,追着雪女上了蜃楼。
至此,墨家两位统领生死未卜。
而张良,却并没有依照计划前往农家。
他在途中收到了来自函谷的传书,计划有变,他改变方向,朝着来路驾马而去。
张良再次回到那片山谷的时候,是第二日清晨。
第一缕日光还未从照耀大地,整个山谷都是雾蒙蒙的,像铺了一层白色的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谷内断断续续有哭声传来,他下马时踉跄了一下,却在见到小安的一刹那恢复如常,甚至还能颇为平静地问上一句:
“她呢?”
小安接过缰绳的动作一顿,在那人直视的目光中低下头:“小师姐不见了。”
“不见了……”
张良低喃,接着,他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但最终他还是保持了那一副平淡的神色,提步走向了那间哭声最响的屋子。
几乎所有人都在那里。
张良走进屋子的一刹那,哭声停了一瞬,众人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却在见到来人之后将所有的哭声变成隐忍的啜泣。
像是不甘、不忍、同情、猜疑、悲伤与其他什么感情糅杂在一起的模样。
复杂地令人猜不透。
但张良在踏进来的那一刻,便不想再猜透了。
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昨日还在他面前一口气告知了外界的所有变动,今日却已经停止了呼吸,只能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任旁人如何为他哭泣,为他不平,都与他无关了。
而害他如此的凶器,是那人胸口上插着的那根簪子——
三色堇开得如常般优雅而温柔,白玉却染血,再不复往日洁白剔透。
那是白芷的簪子。
插在徐夫子的胸口。
白芷却失踪了。
所有问题都不能称之为问题,因为一眼望去,似乎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
明明整个房间内的人都在尽量降低声音,来避免伤害到这个刚刚到来的、这个看起来更加可怜的人,但张良的耳边却一直很嘈杂,像许许多多的人在低声交谈,没有主题,毫无规律,听不出是谁在说话,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令他格外烦躁。
心里像憋着一团火,却找不到发泄口,只能在一遍又一遍地强自压抑下烧灼着自己的胸腔,自己的心脏,自己的所有。
直到焚烧殆尽。
“不会是她。”
少女温和又坚定的声音闯入了张良的耳中,那些嘈杂的声音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他的眸光动了动,移到了发声之人的身上。
石兰继续道:“我了解白芷,这件事不会是她做的,她的身份与立场,都不会令她做出这样的事。”
少女面上没什么表情,但细细看去,却像是初见时的模样,冷漠,且拒人千里之外。
少羽将脸转向了石兰的方向,他嘴唇动了动,但似乎迟疑半晌,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师姐……真的会做这种事吗?”
倒是那位墨家巨子还是一贯的直率,想说就说,丝毫没有在乎如今是什么场合。
但没有人应答他。
甚至还有人的脸上,露出了像是“恨铁不成钢”一般的无奈神色。
张良站在原地沉默,他闭了闭眼,片刻后,猛地睁开双眼,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确实可以说:白芷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会这般愚蠢,用自己佩戴的东西来刺杀墨家的一位统领,给人留下把柄。
但也必然会有人反驳:内奸既然已达成任务,便就不需在意身份到底暴露与否。
只是他们都不知晓……
夜行衣的衣摆在行走时带起一阵寒风,即使是他自身,也能感受到清晨空气中的刺骨冷意。
他们都不知晓——
无论如何,白芷绝不会用那根簪子,作为杀人的武器。
那样珍贵的礼物,她怎会舍得。
但死的是墨家统领,失踪的是他的师妹,即便两方在理智上能相互理解,但在情感上,也必然会生了嫌隙。
这一击,针对的是这个合作中出谋划策的角色——他。
持剑的手不自觉握紧,张良站在山谷中央,看一抹日光冲破云层,照到他身边。
日出,今日或许是个晴天。
但他站在阴影之中,任心中遍布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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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秦国军队一拥而上,将一对男女围在中间,层层官兵之后,一男子手握半枚玉佩优雅的迈出楼阁,他看着人群中的两人,嘲讽一笑:“听闻赵国雪姬曾立誓‘绝不在人前展示凌波飞燕,如违誓言,必见血光。’只是没想到,这血光竟是你们自己的啊。”
话音一落,一枚箭矢直直的冲着两人而去,那男子躲避不及,只听闷哼一声,他一下子被射中了左肩。
“小高!”身旁的女子忙扶住他踉跄的身子,那人一身白衣尽是血色,却不只是因为肩膀上的伤,他疼得微弯了腰,有液体从眼眶流出,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红色的。
——那人竟已被毁去了双目!
雪女看着高渐离如今的样子,心如刀绞,她猛地抬起头朝着楼阁门前的人望去,眼眶充血,目光狠厉,昔日秀美的面容此时满是狰狞,她一字一顿得恨声道:“昏君!你残暴恣虐,屠戮百姓,骄狂自大,任意妄为,你放心,就算今日我们死在这里,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志在取你性命,你这个人将不得善终,你这个国将永无宁日!”
听到最后一句,嬴政脸上的神情终于变了,他面色一沉,扬声道:“动手!”
众多官兵霎时行动,高渐离上前一步,水寒剑横扫一圈,直接打退了第一层官兵,趁着这个时机,他低声说道:“阿雪,我们中间有隐藏的敌人,他藏的很深。”
雪女:“左边——你知道他是谁?”
高渐离精准的将水寒插|入了左边敌军的胸口处,回道:“不知道,因此,需要你来找。”
几乎是一瞬间,雪女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她手中抛出去的蓝绸一紧,顿时拧断了一人的脖子,可她却觉得她的呼吸也随着那人的脖子一起断了。
他分明是想送她走,还......要让她好好活。
怎么这么自私啊。
她的眼眶红的似乎要滴出血来了,可就是忍着不哭,雪女狠狠吸了一口气,“右边,左三步,前一步。”
几乎每一次高渐离都能准确的命中那些人的要害,可蜉蝣终究难以撼树,敌人太多了。雪女终于一咬牙,道:“右后方攻击薄弱。”
她强忍住即将脱口而出的哽咽,嗓子被抑制得酸痛。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并着苍白的脸上满是艳红血迹,美得令人惊心动魄,他随手杀了一个官兵,白色的衣襟扬起优美的弧度,“许久都不曾见你的凌波飞燕了,突然很想看。”
虽然,他再也不能了。
盈满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她笑着道:“好。”
莲步轻移,踩出极具韵律的舞步,手臂随着身形摆动,袖中蓝绸翩然,在不经意间划过周围一圈官兵脖颈,那些人睁着眼睛,仍旧沉浸在那女子曼妙的舞姿中,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她身形优美,婀娜妩媚,就像在百花丛中接受天地精华孕育而生的精灵,那一颦一笑,动人心魄,如梦似幻,顿时令人不知今夕是何夕。
高渐离缓缓抬起水寒剑,他无声的笑了笑,似乎她动人的舞姿就在他眼前。内力倾泻而出,水寒剑上霎时凝上一层厚厚的冰,周围有风缓缓流过,那是雪女的蓝绸。
他随着风抬手,冰凉的剑刃划过每一个人的脖颈,数十条性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消失了,那些人如同堕入梦中,毫无感觉。
“凌波飞燕果然名不虚传。”低声的自言自语从嬴政口中流出,他眼中颇有赞赏之意,但不过片刻,他又叹道,“太过美好了,一点都不像她跳的。”
“没用了,消失吧。”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拉满弓,手中的箭矢破空而去。
“嗖——”
高渐离反应极为迅速,后退一步,右手收剑,左手骤然拍出——目标竟是雪女的胸口!
她还来不及反应,身体便顺着那人的一掌猛地向后退去,眼前的场景迅速远去。
“噗嗤——”
兵器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她的瞳孔猛然一缩,那人直接替她挡了那一箭!
“小高——!!”
被唤道的那人双眸暗淡,满是鲜血,可笑容却极为温柔,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笑似乎都给了这个女子。
他张了张口,低声说了什么,看口型,似乎是:
“阿雪,下一世......”
高渐离这一掌似乎用了全力,直接将她推出了蜃楼范围,身下是广袤无垠的大海。
冰凉的海水瞬时席卷全身,却都不及心里的寒冷。她透过波动的海面望到皎皎明月,像那人的感情,淡淡的,却柔和澄澈,仿若无处不在。
她想到那人最后未完的话——
下一世,我定要娶你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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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统领高渐离的死亡像是一株火苗,投入到干枯的稻草之中,霎时点燃了整个反秦联盟,以函谷、东郡为起点,农家、墨家、道家、兵家以及其他反秦势力向咸阳方向攻城略地,青龙计划由此启动。
反动势力来势汹汹,始皇帝嬴政不得不放弃寻找仙山的计划,打道回府,谁知却在绕路博浪沙时遭遇刺杀,幸而中车府令赵高早有提防,帮助始皇帝躲过一劫,嬴政因此更加宠爱信任赵高。
但刺客狡诈,逃脱军队追杀,未能得知其形其貌,始皇帝大惊大怒之下身染恶疾,回城车队由此慢了下来。
这一慢,就慢了有两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