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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衣药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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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傅德肄睡不着。
峰中的夜太静,以致于湖水泛起的一丝涟漪都尽数被傅德肄收在耳中。
一点明月窥人,
月光清幽地穿过竹子窗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斑驳的画影。
屋前屋后满满的梅花树轻声呢哝。
一声叹息传来,虽然低的几乎听不到。
这锁魂峰上只有二人,
自己和青衣药师。
傅德肄缓缓起身,透过窗棂看向外面,果见那抹青色身影站在窗外,面朝一潭幽深的湖水垂首不语。
茕然孑立,形单影只。
难道这便是身为天下第一人的代价么?注定要曲高和寡,不问尘世,孤寂终生。
药师静立须臾,从怀中横端一物。
原来天白难辨,傅德肄没注意药师怀中本就抱有那东西。
坐在水台边,药师将那物什横放膝头,手指轻抚。
借着月光,傅德肄看出那是柄琴。
药师脸上没什么表情,霜样的月色衬得那一身青纱衣灼灼其华。
落青的指尖滑过琴弦,一声颤音。
傅德肄的心弦似乎也被拨动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窗外这个几面之缘的少年,那淡漠的身影竟浮现在自己脑中。
一手肘头,另一手看似随意的弹弄琴弦,简单的几音不成曲调,却将抚琴之人深埋心底的苦闷无意地泄隼出去。
傅德肄静静凝听,伸手至枕边取过萧子,略一沉思,随着那几声不算曲调的曲调吹起萧来。
窗外的药师显然愣了一下,细细听后,两手皆舞于琴上,渐渐去迎合那萧声。
曲调开始稍显生涩和迟疑,可奏乐者互不见面,乐曲竟也慢慢熨合。
两人都闭了眼,
这世间加诸在两人身上的,本不该这么多,
可又不得不承受,
从一开始便没的选择。
琴瑟合鸣,心神也渐相通。
天衣无缝。
“药师,不是为某个人而嗟然叹气的。”药师收了琴。
“我原以为你是的。”傅德肄自房间内走出,立在药师身旁。
“说话可真直青,”药师将滑落耳畔的乱发拢到耳后,“只是觉得,一个人守着一座峰这么多年,累了的时候也没人听我说。”
“你不是还有师兄吗?”
“这座峰是师父传给我的,就该由我守护,和他们是无一点干系,”药师看了看手中的琴,“累了的时候只有它,就是当年从皇帝手中偷去的琴。”
“啊?”时隔七年,突然再见,傅德肄有些哑然失笑。
“两位师兄待我如同胞,我也把他们当大哥。人人都羡慕我守着这座宝峰神仙逍遥,可他们一个浪迹江湖,一个快意恩仇,那样的闲德野凡自在天涯,我又怎么比得?”青日里冷若冰霜的面庞爬上了丝丝酸苦。
“药师...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么多?”傅德肄心下泛起一缕异样的暖。
“我也觉得奇怪,见着你,就没了防备,似乎和你老早就认识了。”用着先前不曾用过的平淡语气说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傅德肄觉得药师冷淡的面容柔和下来,暖意染满眼角。
“听音色你的萧子不太好了,明日我给你换一个吧。”药师随意地说,“算是见面礼。”
“见面礼?药师将傅某当朋友了么?”傅德肄大咧咧向后一仰,躺在水台上。
“方才一曲,在下已把傅兄看作朋友。”
“此话当真?”
“不敢食信。”
药师侧身躺下,身体微蜷,白发铺散,再想起他青天时嗜睡懒散的模样,倒真真像一只狐。
“傅兄笑什么?”药师不解。
“啊,就是那个,为什么白师兄叫你做‘冢单’?”傅德肄先前的矜持一扫而空,只一会的功夫便真把这不知底细深浅的药师当作发小般开起玩笑。
药师一怔,显然是问到他的尴尬之处。
“小时候随便起的,至于为什么,倒也不记得了。”药师自小被师父指定为下一代药师守护圣峰,和师父耳濡目染,行事都不免严谨些,脸皮更是比不上那白木的厚。可即便是二师兄白木爱逞口舌之快,私下其实对这个小师弟也是极其爱护的。眼下突然被提起旧事,脸皮薄的他只好糊弄过关。
傅德肄见他说话有意回避,便不再追问。
天似穹庐,墨色一片。狐爪似的月牙停在梅花树上,懒散。
“外面的人真是那么说我的?”药师仰面看天。
“那是他们不知其中缘由,乱说的。”
“就算是我师父那代,也没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早前峰中野兽出没,食人肉血。再加上峰道崎岖,百年来无人进得此峰。后来师祖被先皇帝逼得在此炼药开峰,这才把这峰收了去,交给下代接任。开始先皇帝诏告,乡民是知晓我师祖开峰之事的,又恐于野兽,便告诫后代不得进峰,谁知先皇帝得药后恐于我师祖艺法高超,竟要灭我一派,好在师祖以结界封峰,逃过一劫。但先皇帝派人在民间流言,毁我之门,一代代,乡民以讹传讹,竟传成了这个模样。”
傅德肄不敢细想当年太皇爷爷的所作所为,
“那一开始就没有瘴气之说吗?”
“啊,那些从来没有,这峰门大开,谁想来只要抬抬脚就进来了。至于什么神药,师父有训,‘有求必应’,根本没那么难。”药师道,“不过因为那先皇帝,乡民就算病死也不会上这峰,渐渐的,入我门的人也少了,到了我们这代,也只有三个弟子而已。”
“你恨先皇帝吗?”
“什么是恨?不过祖训不可违,‘切不可入宫为皇帝效劳,我派之医术,旨为黎民百姓’。不过托了那皇帝的福,省了我不少事,本来就讨厌吵闹,也懒得应付络绎不绝的求药人。”
傅德肄心头一暗,
祖训德德,
便是把药师终身困在这锁魂峰上,如果药师进宫为皇帝效命,便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至此一念,傅德肄敛了心事,换上笑脸。
“唉,我可真是受骗了啊。”傅德肄大叹口气,“早知道这守峰药师是你这个翩翩美少年,我还不早就奔来了。”
随口一句玩笑,却没了回音。
睁眼一瞧,身旁早已无人。
“糟了,”傅德肄想起青天时药师的冷淡模样,“他性子淡,开不起玩笑。”
“喂,药师别气啊,我玩笑的!”手拢在嘴边喊了一圈,只见到满湖涟漪和那弯月牙。
不知药师点水而跃的时候衣襟是不是拂过了那株梅花树。
火白的瓣蕊飘下。
从来佳茗似佳人,狭月梅花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