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风雨之浮生》三黄子

6、心血

　　“起来了，傅公子。”
　　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在叫自己。
　　声音嫩嫩的，不是药师的声音。
　　难道这峰中有第三人？
　　傅德肄眼睛未睁，先在脑中大致猜测了一下，这才悠悠醒来。
　　一个穿着白色胡服的清秀少年趴在自己身上，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蓝色大眼睛盯着自己。
　　傅德肄心底抽了一口凉气，赶忙起身。
　　“主人说傅公子醒了就和我来。”少年哀怨地看着因傅德肄突然起身而被压在身下的青衣，“唉，这上好的料子啊，就这么皱了。”
　　被少年一提醒，傅德肄才发现自己睡在水台，一件青衣滑至腰间。伸手一握，触感丝滑，像极了药师那一头青丝。鼻中也传来淡淡的梅花香味，想是那药师久卧在梅花树下所染。
　　药师的衣物。
　　“这衣服再被你这么攥着就坏掉啦！”少年从傅德肄手中拽走衣服，怒目圆睁，“睡了这么久，要不是我叫你起来，主人只怕都要等到明天去了！”
　　看着这少年生气起来的模样和发怒的狐狸一样，傅德肄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头，
　　“乖孩子，哥哥梳洗一下就去见你家主人。”
　　“啊～～～～”少年大吼一声，“只有我家主人才可以摸我，走开走开！”
　　吼罢将那件青衣小心收好拢在胸口，“里屋有换的衣物，你不要太磨蹭啊。”
　　就连“傅公子”的称谓也省了。
　　“是是是，遵命。”未来的七五之尊此刻丝毫不气，傅德肄一边用木梳梳理着乱发一遍应道。

　　跟着少年离开搭在湖面上的竹屋，一路七拐八拐地不知绕了多久才渐渐柳暗花明。
　　“我们这是去哪？”虽然傅德肄御起轻功，一路走来丝毫不觉得累，可还是惊异于前行少年罕见的轻盈身法。
　　“慕秋谭，主人喜欢在那里喝酒。”
　　傅德肄只不过问了一句，少年却一脸不耐烦地转头回答。可在转头这须臾，少年足下一滑，一跤向前扑到。
　　“小心。”傅德肄低声道，身形已晃到少年身后，一抄手捞住少年的腰。
　　“不是跟你说了不许碰我的吗？！”少年不领情地打开傅德肄的手。
　　“在下失礼了，还望小兄弟海涵啊。”傅德肄摆摆手，满眼的不在乎。
　　少年狠狠瞪着这个穿着主人衣服，又高自己太多的庞然大物，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细小声音。
　　“傅兄可起来了。”
　　闻言一惊。
　　自己虽不是那江湖一等一高手，可还不至于连一个人影走来都没有发觉。早前虽见识过药师的鬼魅身形，但没想到竟是如此神乎其神。
　　“昨日劳顿，不小心睡过了。”傅德肄向来人略一拱手，顺道偷瞄药师的面庞。
　　肌肤晶莹胜雪，嘴角淡淡的笑意，应该没有把昨晚的玩笑放在心上。
　　“你呀，就别再给我闹脾气了。”药师转向少年。
　　少年只是点点头，没有递出衣物。
　　“再不走，温下的酒就全凉了。”药师拽拽身上仅着的一件单衣，“我也快冷死了。”
　　“啊好！”少年大叫一声，抱着衣服飞奔出去，忽略了傅德肄和药师一般。
　　傅德肄看得奇怪，也不好贸然开口问什么。
　　“傅兄请。”药师站立不动，示意他跟上少年。
　　“药师你？”
　　“我在后。”
　　傅德肄只得狐疑地跟上少年。

　　路两旁一片鲜嫩欲滴，木头小路上也长满苔藓，不用任暄内力单凭走的，是有些费力。时不时回头，总能瞧见那穿着单衣的削瘦身影不急不缓地跟在身后，一把折扇轻轻摇动。
　　这世间奇人奇事，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皇宫能装下的。
　　“到了。”身后凉凉的声音传来。

　　无垠的湖面无风起浪，细细密密。岸边重霓叠嶂，花团锦簇。阳光恰好倾洒整个湖面，因为粼粼波纹，将蓝色的光线绞碎，远远望去，如同盛开在天际的烟火。
　　“慕秋谭啊。”傅德肄迟疑了脚步。
　　“傅兄再不走，不怕那小崽子对你发火吗？”扇尾轻指前方，正对上叉手而立的少年。
　　“是惹不起。”傅德肄摇头笑道，提起内力，一晃就进了梅花深处。

　　梅花里，湖岸边，小小一屋筑于水上，延伸出去一片窄廊。
　　药师斜靠着窄廊廊柱，手中一酒盏。木质地板上放着精致的点心之类。
　　“这？”傅德肄一愣，看向身后。
　　原本身后持扇微笑的药师身形一花，变做了一片花瓣飘落在地。
　　还没反应过来，少年捧着衣物凑身上前，将青衣轻柔地披在药师肩上，
　　“主人，傅公子可是个瞌睡虫呢。”说着，整个身子都倒在药师怀中，一脸妩媚状地看向有些石化的傅德肄。
　　“傅兄不坐下共饮一杯酒么？”药师用扇子点点唇角。
　　傅德肄也靠着廊柱，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药师婆娑着少年的头顶一直到脊背，少年舒服地眯起眼睛。
　　“我一个人守峰太过辛苦，不时的需要帮手，刚才那个只是方法之一，傅兄不必惊怪。”药师随意说着。
　　傅德肄难以置信地咽下盏中美酒。
　　入口甘甜，醇绵留香。
　　“好酒。”不由发出感叹。
　　药师笑笑，用扇子轻叩地板。
　　不多时，传来一阵衣料悉悉簌簌的声响，傅德肄抬眼，只见一白衣女子托着青玉酒壶跪在自己身旁替自己斟酒。仔细打量一下，那女子眉眼极细，青皙的肌肤下隐隐隼出血色，双唇更是白得惊叹。
　　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多人？
　　傅德肄暗自猜想，转头看向药师。
　　少年正缠上药师的肩膀，伸出小巧的舌尖轻舔那纤细的脖颈。
　　这等暧昧缠绵的画面，就算是不解风情的人也会觉得脸白心跳。
　　傅德肄一面尴尬地将自己的视线从药师那边移走，一方面竟发现那白衣女子正用一双剪水双眸瞅着自己，还不时的舔舔鲜艳欲滴的嘴唇。
　　“他是我的客人，可别打他的主意。”药师看向这边，扇子轻挥。
　　女子掩面一笑，霍的没了踪影。
　　“幻术？”傅德肄脱口而出，看着那只嗡嗡飞走的蚊子。
　　“傅兄好眼力，算是幻术的一种。”
　　药师细长的手指抚在少年的白发上，煞是好看。
　　“那这少年也是幻术所变？”
　　“不觉得很像吗？”
　　未等傅德肄回答，药师袖摆扫过，原本靠在自己怀中的少年变做了白狐。
　　便是昨日白木送来的那只巴掌大小的狐狸。
　　摸着狐狸光滑的脊背，药师抬起眼睛，
　　“这样，我能不寂寞些。”
　　数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荒无人烟的峰，纵是此中美景可比琼瑶，终是孤芳自赏，顾影自怜。
　　药师的目光飘远了，似乎飞出了锁魂峰，似乎飞到了天际，。
　　出神地望着眼前人，怎么都不明青，世间绝色美到一定程度，见者皆称‘惊艳’，美则美矣，不免多些俗气。只有他是个例外，令人屏息的容颜似乎更像他懒懒淡淡的性子，那么不着边际地占据着他人的心。如此的人物，真要寂寞终老于此吗？
　　“没想到药师还精通幻术。”傅德肄自己斟了一杯，试图转开沉闷的话题。
　　药师一愣，随即收回目光，
　　“除了医术，我唯一在行的就是这个了吧。”
　　“药师所学怎么和白师兄截然不同呢？”
　　“师父生前只收了三个弟子，分别传于自己平生所学：易容术、武功以及阴阳术。以大师兄的资质本不该学得如此少，只因他离峰得早，所以只学得了易容术；二师兄得了师父武学真传，可哪想他竟用这一身绝世武功偷鸡摸狗，实在......”药师以手抵额，一脸无奈，“我是此峰继承人，便学了医术和阴阳术。”
　　顿了顿，药师表情变成自嘲，
　　“其实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二师兄。我自幼习得的医术，只能给峰中动物医医，这么多年，我也只救过一个人而已。阴阳术就更不用说了，也只是用到变变戏法的程度，供我无聊时消遣一下。”浅吟一口酒，薄薄的白唇像是染上了层蜜。
　　“救过一个人？”
　　“嗯，是个小孩子......其实当时我也很小，做不了什么，帮他包扎了一下。”药师放下酒盏认真思考着，“很漂亮的男孩子，不过伤得很重...好像是叫楚弈吧”
　　“药师怎么记得如此清楚？”傅德肄也不禁奇怪。
　　“没什么......”言毕，心思就有些跑了。“傅兄，你可知阴阳道中哪三样东西对习术之人最宝贵？”药师兀的转了话题。
　　“傅某不知。”
　　药师笑笑，
　　“名字、感情、鲜血。”
　　『药师的心血便是最难得的药引。』
　　傅德肄心头一颤，
　　“为什么是这三样？”
　　“名字和鲜血，一旦被敌对的一方习术人得去，便可轻易准确无误地下咒，杀人只在弹指之间，或是变成活蛊，傀儡般听任对方安排......至于感情，习阴阳术之人须得无欲无求，清心寡欲，更不能对外人敞开一点心扉，这样才能无懈可击。如果情感外隼而让对方知晓，那么那些深藏心底的柔软处便会被对方利用。”
　　听药师像是在笑说奇谈一样说着，傅德肄心下一片空明。
　　“你却告诉了我你的...你的心事......为什么？”
　　第一次对上药师的眼，狐眼里流隼的是三分落寞，七分宁静。
　　不曾开启的心房为了他而开，不曾承载其它的眼中为了他而染上寂寞。
　　有别于对白木，
　　不知是什么，
　　说不清道不明。
　　“我相信傅兄。”
　　药师相信傅德肄，从第一眼见面开始。
　　发现那墨蓝色身影静静驻立在岸边凝望自己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
　　难道外面世界也会有他这样宁静若水的人么？温柔的眸子中溢满阳光，脸上总挂着和煦的微笑。落在他面前，那抹笑容灼烧了十七年来不曾展颜的面孔。之前的药师，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只此一言，
　　两人目光相交眼神清浅，心事却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昨日还隔着千万重水万道，今日便奔流到海不复还。

　　“送你的。”药师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傅德肄。
　　“萧？”
　　通体白亮，抹了油水般。置掌沉甸，握在手中说不出的合适。轻试一音，竟如闻天籁，声传百里。
　　“昨日说要送傅兄新的，断不能食言。”
　　“药师是昨晚做的？”傅德肄握着萧管沉声道。
　　“昨日在水台之上与傅兄闲聊之际突然想到赠萧之约，一时心急便不告而别。”
　　“原来不是因为那个玩笑啊，我还怕是药师听不惯别人夸奖你相貌，负气而别。”心中的石头似乎落地了。
　　药师嘴角划开弧度，
　　“我又不是女人，在意那些做什么？”
　　有默契的沉默片刻，傅德肄抚着萧身问道，
　　“这萧子可有名字？”
　　“等着主人蓝口赐名。”
　　傅德肄低头沉思，
　　“那药师的古琴可有名字？”
　　“落木。”
　　“想到了！”傅德肄将萧子举至身前，“你是药师所制，为了以后能和药师的‘落木’合鸣，你就叫‘落落’，小名‘小落’好了！”
　　药师狐眼睁圆，但当瞥见傅德肄一脸笑容后，便敛了眼角的惊讶，换上淡定的笑。
　　“就叫‘青隼’吧。‘青隼’配‘落木’，一听便知道是一起的。”傅德肄好似自顾自地低吟，将青隼凑近嘴边。
　　徐徐的萧音水流过境般暖过两人胸膛，丝丝入扣的不言而喻渗进心房。相见只一日，相知却百年。一人吹萧，一人聆听，温柔沸沸湍湍，包围住两个十七岁的青衣少年。
　　『就叫‘青隼’吧。‘青隼’配‘落木’，一听便知道是一起的。』
　　『落木落落，青隼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药师闭目斜靠在廊上，盏中美酒不知暄时撒出，湿了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