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将离 ...
-
连着两天没见着人,无为这才觉得,靳眠是真的走了。
这个人,他在的时候恨不能时时刻刻黏着无为,嘴巴碎得跟个老妈子似的,整天在耳边念念叨叨念念叨叨,时不时冒出来挡在面前一句这个不许那个不能,无为就得乖乖地收手。
无为每每想自己长了这些年,便是父亲和兄长也未曾如此管束过自己,心中不由得有些恼。可是靳眠成天一副“我这是为了你好”的面具脸,无为又不好真跟他发火,只好时不时跟他抬两句杠,拌拌嘴权作消遣了。
可是人这么一走,没人管着束着了,无为心里反倒空落落的。媚姜进进出出,看着无为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发呆,还时不时长吁短叹两声,不由得有些惊异。
无为早起提了茶壶倒水喝。媚姜一早忙着,还没来得及换热茶。刚把洗脸的水盆放好,扭头看见无为想喝茶,正想开口说军师嘱咐了不让您喝凉茶,就看见无为慢慢叹了口气,随手把茶壶放下了。
然后一直趴在那儿好半天了都。媚姜看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却也不多问。从接风宴之后,媚姜一直有些害怕无为。虽然无为并没有指责过她什么,连重话也没有说一句,甚至只字不提孟藏锋。
孟藏锋当众给了她那么大的羞辱,是无为在所有人面前护着她。媚姜感激之余也不免惶恐,生怕无为只是按捺一时,只等待一个时机就会发难。这几天他们说的话也渐渐少起来,无为总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媚姜和她说上三五句他才回一句,整天闷在营帐里发呆。还有那个不着调的军事最近也不知怎的竟也不来了,也许两个人是在赌气,媚姜不由得猜测,提起茶壶又出去另沏了热茶。
慕长齐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副模样,心下疑惑,见走近了无为都无所觉察,便伸出手去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在想什么?”
无为涣散的眼神一下清明,却只是极快地看了一眼慕长齐,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坐直了身体,而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慕长齐淡淡笑道:“正是无事才好发呆,将军这是刚回来?”
慕长齐把随身的佩剑横方在桌上,边取头盔边说:“刚刚巡完城防,大约还有半月就完工了。”
无为倒了杯茶递给慕长齐,慕长齐接过,一饮而尽。无为见他这是真渴了,便接回茶盏来又给他倒了一杯,一边道:“这个意思是,我们还有半月就可踏上归程了?”
“是啊,我们可以回去了。”慕长齐道,目光微微凝在无为面上,“无为,你想家了。”
他说的这样笃定,仿佛那是真切的事情。无为微微笑了,抬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并不接慕长齐的话。
他想,如果要想家,也得先有一个家啊,可是他哪里还有家呢。鬼魂归于地府,他已经死了,是游荡在时间的孤魂野鬼,回地府却也不能。
无为刚把茶盏往嘴边送,却又叫慕长齐劈手抢过去。无为一怔,瞧着慕长齐皱了眉,一边把茶盏往远了拿一边道:“又喝冷茶?阿眠才走两日你就记不住,怎这样不叫人放心。”
无为讪讪,拿茶盏的手收回来,在腰侧蹭了蹭,顺势放在膝盖上。被靳眠说也就算了,还被慕长齐说,无为这下果真觉得自己是不长记性了,好像真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说来靳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这么成日叨叨着,一年间无为的身体倒真是调理好了不少。无为摸到腰间系着的那个香囊,那也是靳眠备着给无为气喘时用的。说起是香囊,不过是一块粗布包裹了些药材,针脚虽然密实,却歪歪扭扭拙劣得简直不能看。无为想也知道这是靳眠亲手缝的,虽然丑了点,还是日日带在身上。
营里的人全知道,千万不能再谢家兄弟跟前说军师的不是,倒不是谢兄弟护着军师,而是往往才在他跟前说上两句,就会被突然冒出来的军师吓个半死。
无为这两日不愿意出去,也有那么些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原因。万一他在而靳眠不在,那整个营里的人都会看不习惯的。
怎么又想到靳眠了?无为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懊恼地捶了一下膝盖,又猛然想起慕长齐还坐在旁边,叫他看见自己这么小家子的举动真是丢死人了……
无为立马打住,再这么下去真真是要叫慕长齐看笑话了。慕长齐看出来无为的窘迫,清咳了两声,转了目光。
无为好半天才把那点羞惭压了下去。无为一般见着慕长齐时都有靳眠在场,现下靳眠不在,两个人不由得都有些拘谨,无为和靳眠拌嘴成了习惯,在慕长齐面前却总是正经得像是一个答先生问的学生。靳眠不在,这两个人说两句话就得沉默上半天才能酝酿出下一句来。
无为只好又给慕长齐倒了杯茶,想了想,搭了句话:“将军四月前就开始加固城防,莫不是早料到今日?”
“你当我是神算?”慕长齐笑道,“我不过也是寻常人,又哪能预料后来之事。只不过从十五岁就站在战场上,略有些经验之谈罢了。”
“将军过谦了。”无为道。
慕长齐看一眼无为,知道他不肯信,有些无奈地笑道:“我说的是实话。”
“属下不敢质疑将军所言。”无为恭恭敬敬地说。
慕长齐简直哭笑不得。跟靳眠呆了这么久,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平常靳眠话太多太巧,他便也懒得说了。眼下靳眠不在,慕长齐又被无为三两句给噎着了,不由得便使出了靳眠和无为拌嘴的那一套本事来,但在言语无耻这一条上却是无论如何及不上靳眠。
“你说是不敢质疑,只怕满心里都在想我不是因了孟藏锋的拉拢长安局势的变化才想回长安,你料定我是怠战,怯战,故而早早做了撤退的准备。花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与上官问僵持着,只派小股军队去扰乱一下上官问的视线,所做的一切都不痛不痒,却唯独对城防上心。”慕长齐顿了顿,苦笑道,“你怀疑我早就想回去长安,故而赶工加固城防,之后只需派一个人留下来守住这千黎城便可。老苗疆王去世之后众人心散,上官问自顾不暇,短时间内不会再主动挑起纷争,两下太平,你这样想是不是?”
无为沉默地看着他,慕长齐一字一句说尽了他心里所想。慕长齐年纪轻轻就被封为正远将军,为将者,刀锋抵在脖颈也不能后退一步。慕长齐之所以成名全因他在战场上杀伐果断,攻势凌厉便如出鞘利剑,破竹之势断无后退一步之理,神来杀神,佛挡斩佛。可他却在这一争中屡屡退步,几乎没有半点从前的气魄,陡然间从杀神变成了苟且偷生的鼠蚁。莫说是无为,只怕军中没有一人不诧异。
“我慕长齐,一生绝不会后退一步,而今天我退了。”慕长齐冷声道,“我的确是想回长安做一个醉生梦死的纨绔,可我兄弟的仇还没报,我搂着花魁娘子也不开心,做纨绔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无为心里陡的一沉,慢慢地,嘴角却浮出一抹笑:“将军是在说我哥哥?将军明明知道我有多想找到哥哥的死因,却一直这样熬着我,不肯攻打苗疆。这就是您为哥哥报仇的方式?”
“容勉不会希望由你来为他报仇,你手上必须得是干净的。至于报仇的方式……”慕长齐话音一转,语气又淡了几分,“苗疆的公主都在你手上了,你还想要什么线索?”
无为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慕长齐早知道媚姜是苗疆公主!他怎么会知道!无为只觉得周身血液逆流,四肢百骸刹那间坠入冰窟一般的冷。心脏剧烈的跳动,似乎每一次跳动就是最后一次。
“你……”无为几乎连牙齿都在打颤,根本说不出一句成型的话来。
慕长齐突然动了,一个旋步快速绕到无为身后,伸出双臂接住了无为。无为脱力跌倒,幸而被慕长齐接住,却又撞在慕长齐未来得及卸掉的铠甲上,疼得闷哼一声。
“该死!”慕长齐低低骂了一声,“军医,媚姜,快去叫军医!”媚姜闻声进来,被这情形下了一大跳,掀了帐子跑出去请军医了
慕长齐忙把无为扶远了些,低头道,“无为,你怎么样?”
无为靠在他怀里,眼前一阵阵发晕。他不能动怒,不能惊惧,连快走两步都不能。当初太医曾经说过,若是好好将养着,郑嫣至少能再再活十年。可若是时常情绪起伏,忧虑攻心,只怕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无为急促地喘息,伸手在腰间摸索香囊,却解也解不下来。慕长齐一手解了下来,把香囊凑到他鼻翼下方。
“你急什么?我又不是怪你,”他自责道,“我把媚姜留在你身边,为的就是要你安心,怎么反倒害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