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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南归(4) ...

  •   此时厅中坐满了寻芳客。城内但凡有点名气的清倌人,梳拢时总要造几天声势,大肆热闹一番,才对得起日后的身价。

      身穿茜红绸衣的少女,正款款坐在纱帘后,轻拢琵琶唱道:“月笼沙,十年心事付琵琶。相思懒看帏屏画,人在天涯。”

      声若柔丝婉转低回,曹懿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禁不住放慢脚步。程怡趁机向身边的婢女使个眼色,那小婢会意,立刻悄悄退开,从后厅拐上楼梯。

      曹懿回眼间看得清清楚楚,索性站住,听那少女接着唱道:“春残豆蔻花,情寄鸳鸯帕,香冷茶蘼架。旧游台榭,晓梦窗纱。”音色清澈,吐字却柔腻异常。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举座顿时一片哗然,鼓掌声叫好声顷刻大作。那少女起身微微行礼,然后撩起帘子走了出来。四壁红烛高烧,映得她眉目如画,竟是一个绝色的二八佳人。

      程怡瞄着曹懿的脸色,含笑道:“琉璃年幼,雕虫小技班门弄斧,让公子见笑了。”

      曹懿摇头,颇有点不以为然,“张可久一生纵情山水,散淡逍遥,能把他这首《殿前欢》,唱出如此旖旎的风味,倒真是另辟蹊径。”

      “说的是。”程怡点头赔笑,“三日后琉璃就要梳拢,不知公子可有雅兴眷顾?”

      曹懿摆摆手道:“这是一块美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怕要后来者居上,冠绝杭州,我岂敢轻易染指?”

      “公子是担心她抢去翡翠的风头?”程怡回过头看着他,仿佛已经窥透他的心事,“翡翠当年的梳拢价,高达八百两,至今无人能够超越。我怎么会做自毁招牌的事?”

      曹懿脸上不禁微微发热,那梳拢两字更是令他心中酸涩难言。但他只是笑笑,并未继续这个话题。程怡一路带他上到二楼,推开其中一间的房门,微笑道:“公子请吧。”

      这是一间雅致的小厅,房内珠帘半卷,暖香袭人,靠窗处一张琴榻,上面蒙着白底蓝花的锦袱。曹懿立在门口,却突然迟疑了,双腿变得如千斤沉重。三个月的辗转反侧,深夜里蒿草一样疯狂生长的思念,不可理喻的感情,早已脱离自己的控制。这一步出去,却可能是前路叵测。

      青衣小婢送上今年的新茶和时鲜水果,程怡接过茶盘,狐疑地唤了一声:“曹公子?”

      “啊?是。”曹懿蓦然回过神,拣了把椅子坐下。

      程怡亲自奉茶给他:“公子在这里稍坐,翡翠马上就来。”

      曹懿点点头。一时便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当,越走越近。婢女报说:“姑娘来了。”

      接着帘栊飘动,翡翠果然带着两个婢女碎步进来。她穿着对襟碧罗紧袖衫,下面系着一条白罗裙,嘴唇上有淡淡的胭脂,分明是见外客的装束。论起体态风流容颜俏丽,方才的琉璃,和她相比确实逊色一筹。

      曹懿却无端感到一阵失望。桐乡耳厮鬓摩的半个月,仿佛已从他记忆中完全抹去,令他难以忘记的,依然是她在窗下素服执琴的情景。当梦中人实实在在地来到眼前,竟是如此陌生,似乎与心中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大相径庭。

      翡翠进门看到曹懿,似乎有点意外,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珠帘后隐隐绰绰的,是熟悉而陌生的身影,眉青发黑,风致依然。一瞬间她几乎怀疑是自己思念过度出现的幻觉。

      直到婢女挑起珠帘,曹懿微笑着问了一声:“程姑娘,别来无恙?”她才反应过来,走到曹懿面前,轻轻蹲了三个万福,盈盈说道:“恭请曹公子万福金安!”

      曹懿笑着点头称谢,伸手欲扶,刚触到她的手臂,翡翠抬起头来,秋水般的双瞳落在他的脸上流连不去,似悲似喜,如有千言万语。

      他心头一热,怔怔的忘了说话,耳听得楼下筝箫酣歌的声音不绝传来,一时间竟痴了,仿佛时光和目光都在此刻凝固。

      程怡见状轻笑,立刻识趣地带着丫鬟婢女退了出去。

      曹懿踌躇许久方问道:“你还好?”

      翡翠鼻中闻到淡淡的酒气,灯下亦见他双颊晕红,便知是吃了酒来的。她站起身,远远退至书案边,这才回答:“不太好,公子留下莫名其妙一句话,从此音信渺然,令奴家无所适从。不知是该铅华洗净闭门谢客,还是依旧重楼燕阁及时行乐。”

      一句话说得曹懿忍不住莞尔,弹了弹手中的杯子道:“我才知道,你于这推诿塞责倒打一耙的本事,竟是山水不露,比我更强上十分。当日究竟是谁不辞而别?”

      “教坊中拜的是白眉大神,赤裸裸就是一个财字。”翡翠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怨气, “又如何比得上你们这些官大人,嘴里一套,心里一套。”

      曹懿目光一暗,眼睛里的光点顿时定住了。他走过去站在书案旁,紧接着问:“可是有人令你为难?”

      翡翠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摇摇头,自去拿了笔调出石青色,细细润色书案上半成的写意画。

      画卷上是几枝老梅疏枝横斜,红白相间,映衬着漫天白雪,背景是一片朦胧的茫茫山岭,呈现出一种奇丽的冷艳。

      曹懿背着手看了一会儿,瞥到墨池中还有未干的残墨,便从笔林中抽出一支中号狼毫,也不征求翡翠的意思,笔走如飞,在空白处题下一首诗:

      人日题诗寄草堂,遥怜故人思故乡。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身在南蕃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
      今年人日空相忆,明年人日知何处?
      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
      龙钟还忝二千石,愧尔东西南北人!

      “柳条弄色不忍见,梅花满枝空断肠。” 翡翠轻轻念出声,心里蓦然有点不详的感觉。她斜飞曹懿一眼,点头笑道:“又是高常侍。我记得你有个荷包,上面绣的,也是他的诗句,不知是哪位知己相赠?”

      曹懿愣了愣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忍不住低头端详一下腰间的饰物。他于这些身外之物一向不甚留意,在北京所有的衣食细节都是如蓝和嫣红两人打理,来了杭州就由着即墨和沈襄对付。那个荷包他倒是还有印象,只是想不起何时不在身边了。

      如今他的腰带上除了一块翡翠九龙佩和羊脂白玉环,另换了一个石青色的缎绣荷包,这次绣的,是一首宋词的起首句: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巴掌大的荷包上,十个字起转承合纹丝不乱,绣工精细,不知下了多大的功夫,他的心口痛了一痛。

      “你这人杀气好重。来来去去都是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翡翠想了想,方一本正经地说,“换了我,会选张安国的这一句: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悠游。我和公子做个赌约可好?”

      曹懿心里压着再多的事,也被这句话招得笑出来。

      这首词的后半阙,引的是周瑜和谢玄的典故。小乔一句,自是指的周瑜,香囊未解,却是出自《晋书》。据说谢玄自幼喜欢佩戴紫罗香囊,叔父谢安十分不喜,又不能直言令他难堪,只好打赌赢取后付之一炬,谢玄从此再不佩戴此类物什。

      他按住荷包笑道:“宁可把我当作赌注,输了整个人任你处置,这个荷包却是万万不能。”说话间他便走了神,声音越来越轻。

      翡翠正低头笑,近发脚处几缕乌发漏出来,贴在雪白的脖颈上,随着她的呼吸颤动,看得他心里一阵阵酥软。

      曹懿犹豫着,十几杯醇酒令他耳热心跳,早已把持不住。终于忍不住抱过她,紧紧揽在怀里,怀中的身体僵硬片刻,又一点点软下来,然后用尽力气搂着他的腰。她搂得那么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

      桌上的红烛即将燃尽,噼啪一声轻响,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屋中刹那亮了片刻。

      曹懿叹了口气:“是谁把你调教得如此不解风情?我回杭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着来看你,你却舍得和我装腔作势。”

      翡翠埋在他肩头勉强笑了笑,低声说:“妾为公子谢客三月,早已放弃希望,未曾想过还有重逢的一日。”她仰起头期待地问,“今晚留下?”

      曹懿微作犹豫,抚着她的长发狠狠心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公务缠身不便久留,这就告辞。”

      翡翠脸颊上的血色顷刻消退,眼中明显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曹懿不忍心,对她柔声解释:“我被隔绝三个月消息,如今七省是什么情势,眼前竟是一片漆黑。况且我是戴罪之身,实在不方便走马章台。”

      翡翠伸手推开他,眼角已经微带泪光,却微笑道:“既如此,夜色已深,不便留客,我也不好送公子出去,公子请回府将息。”她站起来径直离开,直到曹懿告辞再未现身。

      曹懿终于黯然登轿,身后华灯悦目,丝竹盈耳,他却忍不住一声叹息,只觉意兴阑珊,心中一片空旷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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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 南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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