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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南归(3) ...

  •   嘉靖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九,兵部员外郎兼东海沿岸七省军务提督曹懿的仪仗卤薄,自水路浩浩荡荡进入了杭州城郊的天字码头。

      码头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只因这样的盛况并不多见。

      钦差的仪卫之繁琐不可细数,前导的“替天巡狩”和“奉旨督军”两面旗帜,尤其引人注意。后续的幡戟杖剑,从官舰迤逦铺排出半里地去。

      最后是一顶华丽的银浮屠顶盖伞,然后才见到一品公侯适用的间金饰银青幔大轿。

      然而这些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副空仪仗。曹懿已于昨晚轻骑简从回了杭州,静悄悄落榻提督府。

      他生性不喜热闹,虽然避过了接官厅中的寒暄排场,但七省总督胡宗宪为他而设的接风宴,却再找不出理由推脱,只好打起精神赴宴。

      酒席设在总督府的后花园内。左右两排灯笼,明晃晃照得花园如同白昼。四周弦乐悠扬,家仆亲兵川流不息,一片觥筹交错之声。

      首席坐陪的,除了总督胡宗宪、巡抚阮鄂和巡按御史周斯盛,还有掌管地方民政的布政使及按察使,下面坐满了各道司大小官员,济济一堂,足有四十多人。

      因是家宴,没有那么多举止进退的规矩,众人都穿了便装,推着曹懿坐了首席,举杯遥祝皇帝万岁之后,便乱哄哄地围上他,敬酒寒暄声不绝于耳。

      曹懿看着这一席熟悉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人情冷暖的更替,对他而言已不是第一次。诏狱中生不如死的七日七夜,始作俑者正是某些殷殷垂询的同僚。

      此刻冷眼瞧过去,霭霭光华中坐着一群各怀心思的官员,彼此间言笑宴宴,一派歌舞升平,倒也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但他的脸上始终笑意盈盈,对敬酒的官员来者不拒,看不出任何芥蒂。一直提心吊胆的胡宗宪,这才松了一口气,反而开始担心他的酒量。

      曹懿回杭前,胡宗宪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来的消息,把事情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才会尽力操持了这一场热闹。

      开席前他特意申明,今日为钦差大人把酒接风,不谈政事只关风月。私下却一直担心曹懿会当场拉下脸,闹得大家不欢而散。毕竟一起共事,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表面的客气总要维持;一旦撕破脸,对方索性言行无忌,做起事来便有了诸多牵制。

      胡宗宪的一番苦心,曹懿岂有不明白的?到底配合着他,把这出言不由衷的戏码,敷衍得滴水不漏。

      见到曹懿再次接过酒杯,二话不说仰头一饮而尽,胡宗宪忍不住上前拦阻:“这才筛了两遍酒,你们把他灌醉了,接下来还有什么乐子?”

      总督发了话,众人一笑之下各自归席。唯有杭州知府张应礼与胡宗宪关系不错,一向熟不拘礼,此刻更是仗着酒意笑道:“小侯爷天纵英才,少年得志,杭州城今夏少了小侯爷,西湖的荷花都开得不盛。卑职还是要斗胆敬我们提督大人一杯。”

      这话里的马屁拍得太明显了,直把其他人视作无物,胡宗宪不易察觉地皱皱眉头。在座的布政使和按察使,眼见着神色开始不自在。巡抚阮鄂的脸上,已经明显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唯有御史周斯盛,只是低头吃酒,神色淡淡的,难以辨别喜怒。

      曹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也就这么一下,他心中已有了计较,放下酒杯笑道:“这是从哪里说起?你们给我留着面子,我并不敢忘记。不才此次是戴罪复职,全仗着天恩浩荡,此恩深厚生生世世难以报答。这杯酒,不如敬皇天后土,恭祝大明疆土千秋万载。”说着起身将杯中酒轻轻一躬酹地。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说得非常明白。众人只得纷纷站起,依样照做,之后的言谈说笑便收敛了许多,唯唯诺诺间只有官话连篇。

      酒过三巡,曹懿便推杯不饮,亲自起身为诸人一一斟酒,说道:“难得今日聚得如此齐全,大家彼此又不生疏,我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还要趁此机会和诸公商议。”他转头向胡宗宪笑道:“此番违了不谈公事的初衷,胡兄不会介意吧?”

      “小侯爷客气了。”胡宗宪已经隐隐猜出他想说些什么,向后仰一仰身,微笑道:“自接旨之日起,卑职已是您的下属,一应兵食军务,俱听提督大人便宜处分,办差不力,当有军法处置,何况区区小事?您有什么话,敬请吩咐。”

      曹懿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有一丝浅浅的笑意。胡宗宪为官多年,这察言观色一项,几乎臻至化境,曹懿不好说出口的话,他一一道来,配合得天衣无缝。

      于是曹懿点点头,不温不火地继续道:“北寇南倭,一直是我朝的心腹之患,以至于令皇上日夜萦心。临行前兄弟上折具陈,从嘉靖二十五年至今,十余年的时光,江南几省一面受着倭患的妨害,一面承担着全国一半的钱粮赋税,还要支应无底洞一样的军需,你们实在是不容易。”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其他人盯着他屏气敛息,席间一时鸦雀无声。有几个职位较低的年轻官员,被触到心事,眼眶顿时红了。

      “皇上特意交待,待倭患平息,必要对江南格外施恩,如今少不得众志成城,共度难关。”曹懿先给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接着又道,“兄弟虽然年轻,资历声望都难以服众,但承蒙皇上错爱,经略七省军务,是以身家性命做担保,立了军令状来的。只因朝廷与倭寇周旋多年,军费虚耗,财政拮据,实在是赢得起输不起了。而前线沙场,兵凶战危,打的就是后方粮秣两字,一个失机便是社稷之祸,所以还望诸位能多多成全。”

      这几句话听上去谦卑,实则肉里裹着骨头,并且处处不忘提醒自己御前钦差的身份,那些在官场滚了多年的人,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几位地方要员互相看了几眼,表情各异,嘴里却少不得各自支吾应付。

      夜色渐深,酒热菜凉,烛光透过鲜红的灯罩映出来,桌边诸人的脸上,便都有了几分酒意。曹懿终究量浅,很快觉得不胜酒力,于是早早告辞。

      胡宗宪和阮鄂带着众官一直恭送出门外。曹懿弯腰上轿,坐定后对众人微微欠身,道:“如此多谢,诸公请回。”

      胡宗宪回道:“举手之劳,曹大人不必客气。”

      曹懿看着他,似乎还有话说,最终却只是点点头,放下轿帘一径去了。

      仲秋的夜里风凉如水,饱含桂花香气的清冷,直沁人骨髓深处。曹懿拉紧了衣襟,透过轿帘望向碧沉沉的西湖。

      天上无月,湖水中只倒映着一池星光,白堤绵长伸展,尽头连接着平湖秋色的雕栏玉彻,灯火辉煌处掩映着杭州城最繁华奢靡的气象。

      曹懿想起春天的那个晚上,雨过天晴,皓月当空,树影下碎银一样颤动的月光,湖面上氤氲升起的雾气里,包裹着玉兰花馥郁的清香。

      或许是酒意上涌,他突然间无法抑制心中强烈的渴望,只想再领略一次清平安宁的《潇湘水云》,在琴声里远离身后尔虞我诈的名利场。

      但当他站在怡情阁的花牌下,却有几分近乡情怯的不安。三个月的时间,对小家独户的普通人,不过是飞快的一瞬,而在这里,云卷云舒,迎来送往,足够发生几世的故事。

      虽然他临行前留下了两月之约,但是烟花之地,何尝会容许有真情存在?他实在害怕看到不愿见的一幕。

      犹豫间早有阁中的小厮迎上来,笑道:“公子可是第一次来?赶早不如赶巧,今日是清倌琉璃姑娘择客梳拢的第一天,公子若有心,也可下注一试。”

      曹懿尚未答话,小厮已经走近,看到他的脸顿时一愣,回头向门内叫了一声:“妈妈!”

      程怡正在厅内和客人周旋,听到喊声急匆匆出来,不耐烦地问:“大呼小叫做什么?”

      小厮向曹懿努了努嘴,程怡抬起头,只看到树荫里一个清俊的身影,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正仰脸看着楼上的某处雕花窗棂。

      此刻前厅一片笑语喧哗,那扇半开的花窗后面,透出一线晕黄的灯光,显得格外安静而凄清。

      程怡打叠起一脸款款风情,正要上前招呼,那人听到动静已转过头,眉目清丽,唇红齿白间却有着抹不去的寂寥之色。

      程怡登时呆住。虽然曹懿只来过两次,但他出众的容色,令人见一次便难以忘记。惊喜交集之下,她失声喊出来:“哎呀,这不是曹……公子?”

      曹懿向她做个噤声的手势,才微笑道:“妈妈一向可还安好?”

      在他的注视里,程怡微微有些慌乱。低头略想一想,再抬头已恢复了平日的本色,眼风里波光流转,斜睨他笑道:“公子好意思没事人一般寒暄?既有两月之约,又为何三月不通音讯?您这不是难为我们姑娘吗?”

      曹懿心里扑扑轻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程怡抿嘴噗哧一笑,“我可有半分责备之意?公子缘何一脸愧色?”她引着曹懿往厅内走,“贵人踏贱地,快请快请!”

      曹懿却只是微笑,并不挪动脚步。

      程怡是灵思剔透的人,稍一迟疑已明白他的意思,微微蹲身道:“前厅嘈杂脏乱,公子请随我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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