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人在玉楼 ...
-
弘历回到宫中,同允祥去养心殿复命。
雍正坐在太师椅上,竟不像平日里的冷面皇帝,而是难得面露微笑。见自己的兄弟和儿子跪在地上,他一时对君臣之礼显得厌烦,摆手道,“快起来。你们回来了,朕心中甚喜。田文镜伺候地如何?”
允祥躬身答道,“正如您所说的,他为官虽刻薄了些,但为人实在、仁厚。不瞒您说,在田府上除了他跟田夫人两个,没别人知道我和四阿哥的身份。”
“如此说来,竟是微服出巡?”雍正饶有兴趣地问道。“差事办得可好?你们发来的奏报,朕都收到了。”
“很好。田文镜处事井井有条,自然是那些不知事,惯爱挑拨是非的小人在身后嚼舌根子。他虽手段狠了些,但那新政已替整个省份攒了不少银子,且银两归功,给百姓减去的负担分明可见。”允祥又向弘历努了努嘴。
弘历会意,忙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皇阿玛,这是儿臣这一月来记下的账本,请您过目。若有什么差池,还请皇阿玛降罪。”
雍正接过册子,只翻了几页就合上了,笑道,“你头一回出门办差,就干得这般谨慎妥当,看来没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儿臣不敢。”
“允祥,你说这回的差事,弘历是不是有功?”雍正问道。
“皇上圣明,四阿哥的确有功。”
雍正点头道,“有功就有赏。明日上朝,朕向文武百官声明,即日给你加封贝勒。”
弘历忙跪下磕头,“儿臣谢皇阿玛隆恩。”
“嗯。你先回吧。最近朕为准噶尔用兵之事颇为烦恼,十三,你留下,岳钟琪的折子朕还要与你商议着看如何是好。”
刚跨出养心殿的大门,迎接弘历的是一声久违的冷笑,伴着三阿哥弘时半是调侃、半是挑衅的声音。
”四弟,别来无恙啊?“
长幼有序,弘历不急不缓地作揖道,”劳三哥记挂了。今日方回宫,正想着过些日子叫人给你府上送去些贡品。”
“这倒是次要,我可听说四弟头一次出门办事,就大得皇阿玛赏识,说不准一回来就要与我平起平坐了,哥哥我正等不急你来同我替皇阿玛分忧呢。“
对于他的三哥的为人,弘历已见惯不惯,因而淡漠如水。弘时比他年长,已居亲王之位,居安思危,打探弘历的口风就是怕他后来居上。弘历从容答道,”三哥这不是取笑我么,如今做弟弟的只不过刚开始学着公务,亏得有十三叔指点着才不失了分寸,皇阿玛看我略有苦劳的份上才说要给我加个贝勒。”
弘时一向认为,弘历表面上就会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私底下却不知对自己有多少心眼。而偏偏宫里人都对弘历赞不绝口,令他更是恨得牙根痒。”原来如此啊。“
弘历也无心再去听弘时得讥讽,便施礼道,”三哥想必还等着与皇阿玛商量政事呢,我还要去给额娘请安,就先告辞了。“
—
雨晴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伯父马齐与伯母赫舍里氏了。她上一次进京,还是早在九十岁的时候。不过,马府还是老样子:高墙深院的大宅子,坐落在一片竹林边,府里的摆设都名贵致极,一片富丽堂皇的样子。雨晴知道,伯父自从当了大学士,常常请同僚们到府上叙事,因此最讲究脸面。
正如她所料,伯父没有来迎接他们,而是推脱公事忙,在书房里写折子,不能脱身。伯母还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忙里忙外地照顾她和傅恒,一会儿怕他们锦被不够厚,一会儿恐丫头们伺候得不周到。在此同时,赫舍里氏还执意要帮雨晴打理她入宫要携带的衣物、打点宫里奴才们的金银财物。
这日,赫舍里氏正在雨晴暂住的房间里,指挥着奴才们来回搬运箱子。“快,彩云,把格格从家里带来的衣服都搁在这儿,别同那些个绸缎一起放。”
雨晴在一旁无心地看着,淡然劝道,“伯母,您不必那么替我操心,进了宫我会好自为之的。”
赫舍里氏叹了口气,在雨晴身边的软榻上坐下,“你是个好孩子,但伯母知道,你从小就不争强好胜,如今不情愿进宫,以后也不会擅于同那后宫的女人勾心斗角。你这一去,没得依靠,我又是受你额娘的托付,能不担心?”
“我虽是不情愿,但我心里明白,这是大清国的国法,也是咱们富察家的颜面,不去是万万不可的。”
“难得你识大体,能为咱们一大家子人着想。你伯父前几年为了八王爷、九王爷的事儿,一不慎言就落了罪,祖宗几辈子的家业险些毁了,弄得我们大家都提心吊胆得。如今若同皇上成了亲家,才能真在朝廷里站稳了脚。”赫舍里氏深知,马齐没有十几岁的女儿,他们唯一的寄托就是在侄女身上。
雨晴点头道,“我晓得伯父的苦心。可惜我只是女儿身,不能出将入相给祖宗争脸。”
赫舍里氏笑道,“孩子,有你这句话就行!你进了宫,就是再爱江山不爱美人儿的皇上也得动心。”
雨晴脸一红道,“那哪里比得在当今朝廷里当官?”
“自古可都有枕头风这一说。”
“这可难说。毕竟女人如衣裳。只见新人笑,谁闻旧人哭。”
赫舍里氏极力想宽慰她,“你生在八旗世家,命运本就如此。还好,你没有私底下与人相许,若是那样,你此时心里还不知是哪般情绪呢。”
雨晴听赫舍里氏这番话,比剜她的心还疼,可她只能一笑了之,“还好没有。”其实,她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忘掉他,忘掉那瞬间的心动。那些,在以后的日子里,都会变得遥远、渺茫。
赫舍里氏正要答话,外面的丫头进来说,“大人有话,请福晋和格格去书房。”
“可是有什么要事?”赫舍里氏问道。
那丫头答道,“大人没说,奴婢也不好问。”
“知道了,我们这就来。”赫舍里氏携雨晴起身,“你伯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指不定是个芝麻大小的事呢。”虽如此说,她仍是匆匆忙忙地带雨晴赶到马齐的书房。
一进门,只看见马齐在桌旁坐着。他如今年过五十,脸上布满了多年操劳朝政的皱纹。此时刚从宫里回来,他身上还穿着一品文官的袍子,却把顶戴花翎摘了,放在书桌上。
赫舍里氏走进去笑道,“老爷,什么事竟等不及?” 雨晴也忙请安见礼。
马齐脸色暗沉,看见雨晴,皱眉道,“此事关系晴儿进宫选秀,你们坐下,听我细细说来。”
雨晴心中一惊,只得听伯父的话,同赫舍里氏坐在一旁。
“我今日在朝房,户部的人来找我。我只当是公事,可他给我看了选秀的名单,同我说,那上头少了“富察氏”的名字,是上头的旨意,说你已不在秀女的名列当中。”
雨晴听着,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太难以置信。她日夜企盼的梦,怎么可能就成真了?
赫舍里氏道,“这怎么可能?她阿玛、伯父都是镶黄旗人,还是朝廷命官,她自个儿身上也没有残疾...”
马齐沉着脸道,“此事定是有蹊跷,但能随意篡改秀女名单的人极少,就连户部尚书自己也不敢擅自为之。这是上面的旨意,咱们只得听命。”
赫舍里氏正欲再出主意,却被马齐打住。
“行了,再说别的也无益。晴儿暂且先在咱们府上住着,待我给你阿玛写信告他知道。”
—
回宫的次日,弘历下了书房便前往后宫。嫡庶尊卑有别,他先去了储秀宫给皇后请安,只说了几句家常客套的话才去钟粹宫见自己的生母熹妃。
“儿臣给额娘请安。”
“快过来坐,这几个月在外头不比在家里,额娘看着你都瘦了。”
熹妃钮祜禄氏才三十出头,按理说风华正茂,但屈指一算,已在雍王府和皇宫过了大半辈子。雍正还是雍亲王的时候,她在府上只是个没名分的格格,连爱新觉罗家谱玉牒上都没有她的名字。论家事、才貌,她都是在八旗女子中极不起眼的。她虽出生在钮祜禄这个大姓家里,却不过是个远房旁支,四品典仪的庶出女儿。他没有皇后和年妃的出身,也没有如今年轻嫔妃的芳华。当初入宫选秀,服侍那个出了名的冷面王雍正,也是她的无奈。
可如今的熹妃,已不是个单纯、无心计的满洲姑娘了。她有了最重要的赌注——她的儿子,弘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能被封妃,是母以子贵。早在康熙年间,年迈的康熙皇帝就看好了弘历。如今,他从不在后宫里争锋,从不出人头地,因为她明白,那些都是一时的荣耀。再得宠的嫔妃,当皇帝一命呜呼的时候,也是枉然。只有让弘历当上储君,才能永远保留自己的地位。
此时弘历起身坐到熹妃对面,向一旁的吴书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出巡带回来的贡品带上,又向熹妃道,”额娘,儿臣给您带回来了些东西来。别的不过是些上好的药材,留着总有用场,只一样新鲜的是这清苑香,保定府田家特质的,说是年年都用不同的鲜花汁子调和。儿臣不甚懂香,只知道是极名贵的,香气清幽,若有若无,正是沁人心脾。“
熹妃淡然笑道,“难为你这份孝心了,竟记得这么齐全”说罢,让身边的侍女景泰把一盒盒的贡品收起来了,只将那盒清苑香打开闻了闻。”这东西的确是极好的。”
”我出去的这几个月,宫里一切可好?”
“不过老样子。我和你皇额娘忙着选秀的事。你皇阿玛近日总说给你挑福晋的事,若真能早点办,额娘的一大块心事也就了了。”
“儿臣方开始学习政务,还要在书房里念书,正是发愤图强的时候,倒没想着成家的事。”
熹妃感慨道,”难得你这份心思。三阿哥前两日还因做事不勤被你皇阿玛罚了呢,你若一心不肯二用倒也是好的。”
该来的迟早要来的,可弘历宁愿它晚些再来。
—
当天夜里,雨晴默默地坐在窗边抚琴。这几个月下来先是路途的奔波,现下又是打理府上的大小事,她竟许久未曾弹奏,开头虽觉得手上生疏,不出几阙就已得心应手,指尖悠悠流淌出一曲《湘妃怨》:
携琴上高楼,楼高月华满。相思弹未终,泪滴冰弦断。人道向江深,未抵相思半。海深终有底,相思无边岸。君在湘江头,妾在湘江尾,相思不相见,同饮湘江水。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尽极…
雨晴心里默念着曲中词,直到倒数最后一句,手势缓了,琴声止了。她起身望着窗外欲满还缺的月亮。银白色的月光洒入室内,在地上映出一弯柔美的弧线。
或许,这选秀名单的蹊跷是天意在告诉她,人间真的有缘分。或许,他们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相知……再相许?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出了琴曲中最后一句,也是最铭心的一句,“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不当初莫相识。”
黑夜里忽然听一人抢先说出了后面的诗句,吓她一跳。而那分明是弘历的声音,从窗外的竹林中传来。难道是她的幻觉?雨晴一怔,赶忙将身上的单衣拢紧了,推门出去。她轻手轻脚地,生怕惊醒了正在酣睡的守夜小厮。
走近屋外的竹林,她才知道,这不是她的幻觉。弘历穿着一身银灰色的长衫,站在她面前。他英俊的脸在月光和婆娑的竹叶中若隐若现。
“你怎么会在这里?”雨晴心中充满了疑问,早已顾不得自己没有穿外衣,披头散发地站在庭院中。
弘历一如既往地笑道,“你说的,马府在德胜门胡同那里。”他从未见过雨晴散发的样子,如瀑布般的青丝一倾而下,配上她一身洁白的单衣,越发像下凡的仙女。“
雨晴意识到弘历正盯着她看,低头道,“可这深更半夜的,成何体统?”
“正是这深更半夜,才成体统。若是白日里叫人看见,说你闲话,才不好呢。再说,若不是深更半夜翻墙过来,又怎能听得你一手好琴。”
雨晴这才放下警惕。“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为何?”
“我今日从伯父那里得知,户部选秀的名单,不知为何,已没了我的名字。”
弘历看着她欣喜的眼光,只得佯装不知,勉强笑道,“这难道是说...?”
“我不必入宫,可以永远不进那红墙内。”她笑了,好像很久都没有这般单纯地笑。
“当真?”弘历问道。这就是他想给她的幸福。她如此纯洁美丽的笑容,就是他换来的赠礼。值得......
雨晴默默地点头,看着弘历,见他好像陷入沉思,紧皱着眉。“怎么,不好么?”
“好,很好。”弘历深知,自己永远都会被圈在那红墙黄瓦内,不能随她一起在江湖中成双。可此时,他只能给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调笑道,”那你的琴声怎还那般凄切,应当弹出欢喜的调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