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观光指南：小镇杰拉德历史性的一天》八小宝

3、女王的残像

　　莉莉·兰斯特小姐曾经说过，在小说创作的过程中，矛盾和冲突必不可少，这虽然令作者感到艰难和想要退缩，但倘若一个故事从头到尾只有小镇风光，或是主人和客人一起愉快地享用下午茶，那么恭喜，您正在写的不是小说，而是观光指南或烘焙器具说明（话说会有人真的以为这是观光指南吗？哦我的女王陛下——）。因此，迫使倒霉的事情光临主角，是不可避免的。
　　作为有经验的写作者，兰斯特小姐乐意慷慨地和初学者们分享她的小魔法，尽管这有一点小小的--不那么道德。她会想象，哦是的她总是想象——事实上没有想象力是不可能写出好的小说的，好的，想象有一整个圣殿广场那么多的读者，在和她一起等待观赏主角们将要遭受的不幸。这不仅能够减少由于制造了邪恶情节而带来的罪恶感：你可以再度扩展想象，想象你慢慢退后，隐藏在如流的人群中，只是围观者的一员，窥视着，当不幸终于开始，主角痛苦挣扎悲鸣拷问是谁谋划了这一幕惨剧的爆点时刻，你就可以借着其他人或者半魔人、魔人的伟岸身躯，躲过那些绝望哭泣的追问眼神，淡定地自我催眠：我只是路过。
　　并且，更重要地，因为你坚信自己是无辜的，你能够和所有读者一样，在看见剧情陡然改变，转向自己精心设计不吃不喝辗转了一个月才完成的一出无上悲歌时，将会拥有最深切最震惊最令人拍案叫绝的初体验感，然后在阴暗的角落，啃着手指和其他人一起大呼：什么？原来竟是这样！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作者为什么不去下地狱？！通过这样伪装成读者的手段，你将可以把你的舞台，每一片落叶每一次呼吸，最大程度地如戏剧表演一般地同步传递过来，去荼毒你的读者，而他们还觉得这十分美妙，心甘情愿地为这段偷窥记录掏钱。在赛伦的双子大陆，有一位专门负责形容这种超前虚拟体验的词语先生：即视感。

　　好了，让我们带着伟大又卑劣的即视感，来面对这不愿面对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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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很遗憾不得不对您拔剑相向，如果您之前足够坦诚，我想我无须如此。”
　　“亚历克斯，看来你早就有了怀疑，不过我很欣慰，你懂得在其他女士们离开之后，才开始使用武力，如果你不是对我有所误解的话。”
　　“误解？抱歉，作为圣殿骑士，我最无法容忍的，就是一切背叛和欺骗女王陛下的行为，所有敢于挑衅陛下威严和试图威胁到她安全的，都是每个圣殿骑士的敌人，必须消灭。”

　　圣殿骑士的剑冷光迸射，以高傲的姿态指着老人的胸口。
　　黄昏的蔷薇花园失去了午后的阳光，绿色枝干上挂着沉重的奶油果，风吹过蓝色小细格桌布，粉白釉水壶里，蜂蜜橘茶还有留有温度。一刻之前的欢笑没有了，残留的是三个孤单的身影。

　　主人的嗓音还是那么甜美，却显示出了与此前不同的冷静与不容置疑。
　　“骑士亚历克斯，放下你的剑，他不会对我造成伤害。”
　　“……？”
　　“不要犹豫了，看看，因为你的鲁莽造成了什么？”

　　小小的少女站在花园门前，一脸惊恐。
　　“蒂玛亲爱的，你是忘记什么了吗？”罗兰塔小姐恢复了她亲切的语调，安抚受到了惊吓的女孩，“来到我这儿来，这两位先生正在较量他们的剑和魔法，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呢。”一面对圣殿骑士笑着说，“是吧,骑士先生？”。
　　圣殿骑士尴尬地收起剑和冷酷的表情，面部僵硬，挤出个可怕的肌肉式笑容：“噢，呵呵，是啊，蒂玛……来瞧瞧，我的剑是不是很帅气？”
　　蒂尔加玛有点放下心来，顺从地走过去，看了看圣殿骑士讨好地递上来的剑，忽地，茫然的眼睛睁大，惊愕地问：“骑士先生，为什么你的剑上，刻着亚历克斯的八角太阳标志？”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圣殿骑士。

　　罗兰塔小姐和教授互相看一眼，交换了“不是每个圣殿骑士都是那么聪明，有一些还喜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讯息，感到无可奈何。
　　只要是女性，不论年龄大小，都有可能在特别的时机下展现出特别惊人的直觉。见圣殿骑士怔住，弯着腰像是雕塑一般，蒂尔加玛心中的疑虑渐渐放大，伸出手，轻轻够到他的脸庞，停住，用呓语般的声音说：“亚历克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才走了一天，就长高了这么多？”
　　“为什么你的眼睛，还有头发，都变成了别的颜色？”
　　“为什么刚才，要装作是初次见面？”

　　眼泪不自主地滑下，落在长长的亚麻色卷发上。
　　如果相见时，你已改变那么多，多到让你不愿意记得曾经的我，也让我无法想象这究竟代表着什么，那么这样的相见，是痛苦而不是快乐。
　　可我还是想见你。
　　不论痛苦还是快乐，你的存在让我安心，让我感到自己是存在的，并为这种存在而喜悦。
　　只是因为你。

　　亚历克斯没有回答，他握住少女柔软的手，闭上双眼，像悄悄话一样地，对她说：“樱桃派，我很喜欢。”
　　“蒂玛，请不要为我感到痛苦。”
　　“亚历克斯……为什么一个人改变……”
　　长长的睫毛垂下，呼吸渐渐变得平缓，少女无力地靠在圣殿骑士臂弯里，睡去，消失。
　　尽管魔人的时间漫长，但亚历克斯仍然可以确定，他生命中某种最重要的东西，永远地停止了。仿佛一朵三月初的枫糖蔷薇花蕾，无法再等到开放的季节。

　　“谢谢您，陛下。”他机械地说，怀中搂着空气，像是喃喃自语，“但愿蒂玛不会太难过。”
　　“她不会记得，我让她暂时休息了，到明天，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正是这样，所以亚历克斯，你不必为此伤感。”教授的话听上去有些冷酷，或许是因为前一分钟的不快，他深陷的眼廓显得阴沉，失去弹性的面部血管爬行在皮下，凸起苍老的形状，用几乎一千岁的声音说，“事实上，这也许没什么不好，至少这五十年，每一个今天，她生活在家乡的小镇上，自由快乐。”

　　“五十年！您想说的不会是，我还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吧？您真是豁达！”圣殿骑士回过神来，金色的瞳孔克制住悲愤的火星，尖刻地说，“因为您不懂什么是宝贵的和珍惜的，她被困在这里，永远没有明天了！永远都无法……您这个伪装成魔人的人类，究竟有什么企图？！”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亚历克斯，并且这一点也不重要。”老人无力地辩解着，看得出他内心有什么在挣扎。
　　圣殿骑士从鼻孔里发出冷哼，不去理睬这位和自己一路走来的老人，站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走到罗兰塔小姐面前，以标准的骑士礼仪向她致敬，谦恭地说：“女王陛下，请允许我保护您，回到王都。”

　　黑发黑眼睛的主人神色平静，语调有些惆怅：“我的记忆模糊了，很多事情我无法确定。”
　　“我能够理解，这也许是因为洗礼之战的冲击，使您忘记了这一切。”
　　“……洗-礼-之战，就是那一天吗？”
　　“是的，您能够记起来吗？”
　　“不……”罗兰塔小姐摇摇头，回答让人失望，“我只知道从那一天开始，我必须在这里，必须努力和大家一起欢笑……亚历克斯，你可以给我一些帮助吗？”

　　圣殿骑士开始沉思，试图帮助他的女王回忆往事。
　　“那一天，我见到了您，还有银龙骑士。”
　　“嗯？”
　　“事实上，你应该先解释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亚历克斯。”一旁的教授突然说话。
　　圣殿骑士看了他一眼，礼貌地回答：“谢谢，我正打算这么做，先生。”

　　战争开始的那个日子……他永远不会忘记，天空的宁静被骤然撕裂，诡异的黑色铁鸟穿过洗礼之门，地狱的火焰吞噬美丽的赛伦大陆。他站在道路上，人们被可怕的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哭喊呼唤着守护者的名字，而骑士们甚至来不及抽出剑，就和燃烧的建筑一起被掩埋。
　　“当时我离开了杰拉德镇，打算从丽堡峡谷边上的山路向北部去。没有任何征兆地，他们，敌人，就来了，从洗礼之门。到处都是炮火，和受伤的人们。”
　　“那时我也在路上。”教授轻轻地嘟囔。
　　“在一种炫目的光攻击下，连山峰也开始到下，沉重的石块滚落，大地崩裂，人们掉进深渊。”
　　“我疯狂地跑着，想找到安全的地方，躲避着石块和裂缝，一直跑一直跑，没有力气了还是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筋疲力尽，摔倒在地上，发现自己竟然一路跑回了杰拉德镇附近。”
　　“我趴在地上，喘着气，艰难地移动着，眼前已经模糊。”

　　“天际忽然开始闪烁，七种色彩不停轮流变幻，我听到远远地有魔法在咏唱，越来越近。”
　　“我升起一丝希望，是守护者愤怒的声音！接着一束束光柱在前方升起，变成了巨大的魔法阵。”
　　“铁鸟纷纷掉下来，在人们的欢呼中，我忽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

　　“魔法阵把小镇罩住了。”教授小声嘀咕道。
　　圣殿骑士转过脸：“谢谢提醒，先生。”
　　接着继续说：“我忽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魔法阵所在的地方，是我的故乡小镇。”
　　“我爬起来，一路狂奔着冲过去，却无法进入我的故乡。”
　　“我发了疯一样想冲进去，一次次受伤，浑身是血，跪在地上绝望地呼喊着。”
　　“然后我看见了您，女王陛下，和银龙阁下。”

　　沉默的罗兰塔小姐目光游离，双唇微微张开：“再然后呢？”
　　“……您受了伤，骑士阁下抱着您，说着道歉的话。”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任性，请原谅……我对您说这种话，这好像……女人的台词？’”
　　“您伤得很重，但还是坚持说：
　　‘我犯下了可怕的错误，我无法原谅自己……你不能取走它，我以女王的名义命令你艾德利安·罗兰塔骑士，快将它放回去，然后和我一起来保护赛伦的未来。’”
　　“骑士阁下拒绝了，他回答：
　　‘太晚了，陛下，我想您的臣民不会介意这一点，您为他们付出那么多！哦，它给我们如此多的美好……您不记得吗？这些回忆，将是我此后全部的勇气来源……再见亲爱的，我会保护好你的心，我们的大陆。’”
　　“强烈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您不见了，只剩下骑士阁下。”
　　“他背对着我，一个人在那里说：
　　‘亲爱的，这真是巧，你还记得这是哪里吗？我想我能确定，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那时你还只有这么高，黑发的半魔人小妖精……’”
　　“……抱歉陛下。”圣殿骑士感到自己的语言欠妥，有损女王的尊严。

　　罗兰塔小姐微微一笑，表示原谅，一面重复着他的话：“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然后他转过身，我想他其实早就发现我在那里了。他温柔地扶起我，对我说：
　　‘少年，我艾德利安·罗兰塔，女王陛下永远的仆人，圣殿骑士团骑士长，曾经的魔界之主，以一位骑士的身份，恳请你，将这枚徽章带回王都，告诉他们，
　　【银色的龙在天空，永远守护着她，还有她深爱的赛伦大陆。】’”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从此，洗礼之门不会再被打开了。”圣殿骑士说完，不顾礼节，注视着罗兰塔小姐，仿佛想将当时那眼中的温度传递给她，“您想起什么了吗？”
　　“不。”罗兰塔小姐的回答依旧令人失望，“我无法想起不属于我的回忆，但我明白了。”
　　将我的名字冠以你的姓氏，缇娅·罗兰塔。
　　“明白了什么？”
　　“我不是你们的女王。”罗兰塔小姐黑色的双眼明亮坚定。
　　“我是凝聚了她愧疚和思念，想要守护大家的，女王的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