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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浮世一梦云出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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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胥河袭来的清风吹动发上的束带,腰间的环佩叮叮作响。不远处的早市里人流熙熙攘攘,一个小店铺前挤满了人。
一大早,我就醒过来了。前往碧水斋向父皇请安时,父皇提出要微服到民间看看。我便带了晴霜,上官沂随着父皇出来。初阳宫里的那些丫头们原本也吵着要出来,只是她们不会武功,一旦出状况难以预料,便也作罢了。
我换了男装,将额上的梨花妆掩在白玉华胜下,手中拿了竹箫,着一袭浅灰布衣,扮作书生跟在父皇身边。身后晴霜与上官沂紧紧的跟着,不远处一些便衣侍卫散入人群中。我和父皇向那个摊子走去。
“咦?”一个挑担的小贩踮着脚,黝黑的脸颊上写满了诧异,“烈火煎茶,茶滚釜中喧雀舌?”
“此对甚难”,摊前一个布衣书生凝神沉思半晌,最终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这作何解?”
我和父皇站在外围,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形,我拦住身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老伯,请问这里是卖什么的,生意为何如此之好?”
“噢,小公子是外乡人吧,这是家卖茶叶的铺子。”老人慈眉善目地道,“前些天这店主在城外的谭若寺中捡了一枚蓝田玉佩,没贪下那玉佩,反倒在寺门口候了整整两日,把玉佩还给了那玉佩的失主。那丢玉的是个年轻公子,说那玉佩是自祖上传下来的,失而复得自是无比感激,要给柳老板一锭银子,却被婉拒了。昨儿个那公子又来了,送来半副对联,说是给柳老板的谢礼。柳老板见那字迹俊逸,便挂了起来,结果引来这么多人前来对句,生意一日胜似一日。”
“原来如此,小生确实初来宝方。不想还有如此诚心之人。”我拱了拱手:“多谢老伯。”
以笔墨相赠,果然是文人风骨。我看着门楹上那半幅对联,细细揣摩,半晌抿唇而笑:“妙哉。”
“哦?兮儿对出来了?”父皇侧头含笑看着我。
我微微颔首:“孩儿心中确实有所得,只是怕贻笑大方。”
围观的人停止低语,纷纷看来。
“这位公子,鄙人便是这茶店之主,如果有了下联,烦请写在这边吧。”店中一个中年人捧着笔墨出来。
我轻轻一笑,也不推拒,举笔掭墨,挥毫而下。
“清泉濯笋……”,身后一个长个书生跟着念道,“笋沉涧底……走龙孙!”
我将竹制羊毫搁回比架,盈盈笑道:“柳老板觉得此对如何?”
“甚好,甚好,此对气势不凡又极其工整,是绝对啊!”那店主神情有些激动,拊掌而笑,“多谢公子,我将此对裱好就做楹联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店家若不嫌鄙陋,小生没有异议。”我点头答道,然后和父皇退出了人群。
“这送联的倒有几分真才实学。”父皇轻笑道。
“是,孩儿都想见见呢。”
“这位公子,”我偏过头,直见一名书僮模样的站在身边,拱手行礼道:“这位公子,我家先生请您楼上一聚。”
我和父皇相视一笑。抬起头,看了看有些年头的茶馆,门楹正中挂着一块古朴而大气的牌匾,上书“望江楼”。
我回头看向父皇。
“去吧,早些回去就是了。”父皇知我心中所想,轻摇手中折扇。
“嗯,孩儿知道了。”我点点头,和那书僮一道离开。
那书僮在前引路,客气而有礼,让我不由多了几分好奇和好感。书僮都有这般风度,主人想必非凡人吧。正想着一路上了二楼,一个悠长的声音传来:“日照纱窗,莺蝶飞来,映出芙蓉牡丹。”
还想对?我唇角上扬,淡然出声:“雪落板桥,鸡犬行过,踏出竹叶梅花。”
书僮轻轻打开木门,躬身示意我进去。一个墨色衣袍的清俊书生出现在眼前,他缓缓起身,行了个拱手礼,清矍的身子衬得儒袍更显宽大。面色有些苍白,但却双目清亮,举手投足间气度非凡。
我谨然回礼。
二人相视而笑,拱手而坐。上官沂立于我的身侧,那则书僮走过来恭敬地为我倒上香茶。
他清亮柔和的眼眸闪着几缕惊讶:“在下江北槐聚。”毫不拖泥带水,
我举起茶盏,轻声应道:“奉安云溪。”
“奉安京,好地方。”他低吟道:“王孙不归,芳草何曾歇
。”
“城廓犹是,白云无尽时
。”我随即轻声应道。
“好!”槐聚清澈的眼眸中荡漾起波光,他扬声唤道:“玄及,拿壶酒来!”
“可是先生,您的病。”那唤作玄及的小书童一脸的为难。
槐聚挥了挥衣袖,豪情毕现:“拿来便是,酒逢知己饮,微恙何足惧?”
我只好连忙起身,举首轻摇推辞道:“槐聚兄,小弟向来不擅饮,沾酒便醉,而且醉像颇为不雅,首次相逢便在兄长面前失了礼数可就不好了,还是罢了吧。”
“是啊,是啊。”玄及急声附和道,“云公子不擅饮,先生就别为难人家了。”
槐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旋即面色讪讪地退到了槐聚身后。
槐聚摇了摇头:“那便算了,槐聚在华胥倒是从未听闻有云弟这等气度的人。不知云弟到华胥来,是访友抑或游学?”
“小弟是来探亲的,槐聚兄呢?”我接问道。
“鄙人此番原本要去的是鄞州,只是想到有些日子未来华胥了,所以便绕了一道。”他缓缓起身,站在窗边,看着远处,发出感慨,“一别数月,华胥城已经快恢复兴盛了。上次前来,这附近灾民遍野,让人心寒啊。”
“槐聚兄说的可是年初的望川江大旱?”我低声问道。
“嗯。”他转过身,融融阳光映在他脸上,颇有几分暖意,“怀月多河湖,因而水利极其复杂。若治理得好,便可助国之兴盛。若是任其发展,则重民之艰辛。”我点了点头,认真的看着他,他目光绵远,慢慢说道:“这一次,望川江来水极少,再加上大旱,附近灾民深受其苦。但好在朝廷及时应对,所以今年并未造成太大损失。但三年前,望川江大涝,将两岸农田民舍尽数淹了。江南江北一带,饿殍遍野,疾病四起,卖儿鬻女,实乃人间惨象。”
我点了点头,说道:“当年小弟闭户家中,倒是什么都不知道,惭愧得很。听说是江北才子魏默存上书皇上,提出了数条疏水之道,方才缓解了灾情。”
槐聚轻哼一声,摇了摇头:“一介布衣哪有定乾坤的本领,不过都是世人虚传罢了。”
“虚传?”我不禁出声:“若只有市井坊间的传闻,倒确实有夸张之嫌。但朝廷几番征召,听说连两相都想招他为门客,多次邀请他。由此观之,他的才能并非谣传。只是,小弟不明白他为何不愿入朝为官?”
槐聚饮了一口茶,嘴角微微扬起:“云弟这么想知道?”
“可不是”,我轻轻地抚着竹箫上的水色结络坠子,“小弟也是一介俗人,对此颇有些好奇。”
“嗯。”他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脸颊,笑道:“或许是他觉得奉安才子遍地,怕来了只会贻笑大方吧。云弟没听说过一句话吗?南鸟北飞,满地凤凰难下足。”
我低眸一笑:“槐聚兄此言差矣。或许根本是,东麟西走,群山虎豹尽低头呢。槐聚兄这样的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些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清声大笑:“是啊,是牵强了些。那也许是他恃才傲物,自命不凡。一脸色难像,难为朝门官呢。”
“非也,非也。”我摇摇头,“若他果真恃才傲物,又怎会多番上京,四处游走,只是为了将自己的折子呈到陛下面前?小弟曾听家父说当年那折子被皇上传阅百官,甚至还传到了市井之间,因而小弟也曾拜读过,其言辞灼灼,阅之激昂。”我笑了笑,“色难乎?容易也!”
“色难……容易……”槐聚抚掌大笑,“对得好啊。”
“由此看来,这位墨存先生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眼睛微眯,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他志不在天下,只在山水之际,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个治世良材,却又货陈江北,确实可惜。”
“可惜?”槐聚看着我,□□的眼眸微动:“云弟是朝堂中人?”
我微微一笑:“家父乃是朝中命官,因他老人家想让小弟将来也考取功名,有一番作为,所以经常会与小弟分析朝中之事。”我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他的疑问,轻轻说道:“槐聚兄饱读诗书,想必也熟知《阳货》一章罢?怀其宝而迷其邦,好从事而亟失时,非仁智也。”
笑笑看向槐聚,继续道:“再者,日月逝矣,时不我与。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若不趁时趁势一展抱负,待到耄耋之年,唯有悔不当初,此生休矣。”
槐聚眸光熠熠,似有所思:“云弟说得极有道理,只是这魏墨存确实有难言之隐。”
我眉峰微挑:“哦?槐聚兄不妨说来?”
他背着手,站在窗边,似是看着不远处滔滔而逝的一江春水,沉声道:“魏家本是奉安显族,自怀月太祖夺下江山改朝换代后,虽然仍另先朝官员保留原职,但魏家先祖却毅然挂冠而去举家南迁,自此居于江北。并立下祖训:魏氏子孙永不得出仕怀月朝廷。因此,魏墨存虽心怀高远,却迟迟不肯出仕。”
“原来竟是如此。”我抬眉一笑,偏头望去:“看来槐聚兄和魏墨存是好友,小弟有一副对子想请兄长代为转达。”
他回过身来,眸子在阴影中明明暗暗:“云第请说。”
我站起身,慢慢踱至他身前,定定而视:“功在社稷,原无分先君后主。”他唇角微动,眉梢轻颤。我停了一下,继续沉声道:“名高天下,何须辩江南江北。”声音微提:“横批‘江海弄潮’。”
槐聚蹙眉凝思半晌,方才微霁,向后退了两步,向我深深一躬:“云弟如此年纪便有如此胸怀,愚兄感佩之极。槐聚代墨存谢过云弟。”
“槐聚兄过谦了。”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接近晌午,我向槐聚拱了拱手,“时候差不多了,家父正在家中等候,久了怕是会担心,小弟也该告辞了。”
“唉,云弟莫走。”槐聚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两人皆愣住。他快速松手,我脸颊微烫。
“愚兄失礼了。”他慢慢垂下手,“云弟身骨纤细,长相秀美,若不是听得云弟这一番慷慨之言,我几乎要认为是女子。”
我展了展眉,笑道:“槐聚兄认为女子就不可有这般见识么?”
他面色有些尴尬:“愚兄并非看不起女子。只是除了当年同为京城四大才女的裴家四小姐裴冰尘和齐晖皇后,还有如今的墨舞长公主之外。恐怕没有哪个女子会有不输于男子的见识了。”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号,不禁讪讪然,云溪,云兮,你竟然没有察觉出来么。我笑言道:“小弟幼时患疾,至今还有几分孱弱,让兄长见笑了。只不过小弟今日确实有事,槐聚兄若不嫌弃,改日小弟再登门拜访。“
“好。”他洒脱地拱了拱手,“愚兄暂时借住在西华大街的行云馆,随时恭候云溪的到来。”
下了楼,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回过头,向站在窗前的槐聚微微一笑,以示作别,翩然而去。眼前阳光灼目,如一涛江水,奔涌着向东流去。
夜幕悠悠来临,散着头发,我倚在水晶片铺垫成的软榻上,看着晴霜给我的信笺,轻轻声念道:“魏墨存,字槐聚。望川江北名士,其先族乃为前朝重臣……”
我起身将信笺置于蜡烛上点燃,看着它在一旁的瓷盆中渐渐变成灰烬,唇角微微扬起唇角微微扬起:“果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槐聚啊槐聚,下次你我再见,将是何光景?”
屋外成簇翠竹在清凉如水的夜风中微摆,投下一片片影子。我立在窗前,指尖不经意间触动古琴,清音微动。慢慢坐下,低眉抬手,幽幽起弦,指尖绰注进退。音似荡漾,心若颤弦,灵动,弦动,但奏《御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