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倾芳酒》宸婳

16、今朝明月又别离

　　夜幕低垂，白日的烟尘在幽蓝的夜空中渐渐地散去，那份浮动的燥热也在清风中缓缓地隐退。明月山庄的墨绿依旧如初，洗净铅华，落幕成绝。
　　光阴飞逝，流年暗渡，不同的只是容颜，还有渐次沉淀下来的心境。
　　这一月余，我每日徜徉在上林苑中，直至月魄盈空，方回竹筠苑 。今夜，亦是如此。
　　是如何走回竹筠苑的，我已不记得。站在竹筠苑的大门口，仿佛又回到了皇城。这两处居所太像了，只是皇城匾额上的初阳宫三个赤金大字是父皇御笔写就的。如今的竹筠苑，是先帝命人题的，站在此处，那份感觉已然不同。
　　才踏进院落，方奎已匆匆迎过来：“殿下，您到哪儿去了，让奴才好找。”
　　“何事？”我抬眸淡淡问道。
　　他正朝正殿方向使着眼色。低声道：“清王爷，清王爷在此等了您很久了，说是有要事启奏。”
　　我一愣：“你说谁？”
　　“清凌王。”
　　“有要事须找陛下启奏，他难道糊涂了吗？”我面上迅速平静下来，心中那池水却掀起万丈狂澜。
　　“奴才不知为何。”
　　我深吸一口气，随后沉沉吐出。片刻，提脚向院里走去。我在门槛前止步，站在殿外，见风清宇在殿前负着手来回踱步，面带忧色。还是那袭素袍，还是一管青笛，只是似乎消瘦了些。
　　他见到殿前的我，忧色顿扫，眸中有几分欣喜，但却瞬间平静无波，迅速朝我走来，俯身拱手道：“臣风清宇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近日可安好？”
　　他的声音温润清雅，嘴角含笑，依稀间仿佛仍是那个云淡风轻，风度翩翩的世子。放下了吗？是啊，我那般决绝，他如此傲然的男子，又怎会执着如斯？这本在我预料之中，可我心中仍是一抽，止不住地难受，辛酸漫上心头，让我觉得心，似乎在一瞬间就苍老了几岁。
　　我弯了弯唇，掩去目中黯然之色：“本宫一切安好，倒是清凌王已在边关数月，面上似乎有些风霜之色。风家世代忠良，翀熙王仅有一子，还望清凌王多多保重。”假意和他寒暄着，我心里想的却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听闻清凌王急着找本宫有事商议，不知所为何事？”
　　“回殿下，文大人将粮运来后，我天朝大军势如破竹，直捣楼珂重镇，楼珂已然无法再入侵怀月，自请求和。但……”他重叹一口气。
　　我心里不由升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但什么？”
　　“他们要求我朝长公主下嫁楼珂为太子正妃，以结秦晋之好。”他目光灼灼，看着我道。
　　“是么？那王爷是如何答复的？”我心中不由冷笑，这楼珂还真是有趣得很。
　　“长公主乃我天朝储君，此事天下皆知。而其他公主尚未及笄，嫁人还为时尚早。若楼珂刻意寻衅，我天朝必倾举国之力踏平楼珂都城，在所不惜。”
　　他停顿片刻，直直的看着我，而我面上半点情绪也无，又接着说道：“此话回过去后，楼珂王又提议遣二皇子……入赘怀月为长公主侧额驸。”
　　我双眸微眯，广袖下，指甲已掐入掌心，转身看着庭院，莲池和翠竹早就沉浸在夜色中，让人看不清它们本来的面目。南风带着微微寒凉扑上面颊，鬓间的碎发在风中轻舞，连同我素白的衣袂和广袖。
　　“王爷，这明月山庄的暮夏就如同初秋一样，带着丝丝凉意，尤其那山风，还夹杂着淡淡的萧索之感。王爷若有时间，不妨好好感受一番。”说罢，我启步向偏殿行去，心中已是一片冷然。
　　“云兮……”
　　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我眼神飘忽，看着不远处廊下似落叶般悠悠晃荡的橘黄宫灯。
　　“你，你真的宁愿纳侧额驸么？”
　　我倏然回眸看向他，竟看到他眸中无奈和伤痛闪烁，击得我的心一阵钝痛，我赶紧避开他的眼睛，低眉不语。
　　他的声音已失去那份清润，有些沙哑：“可我，不愿你嫁，即便他是入赘为夫。”他顿了顿，“所以我向陛下奏明，将二公主下嫁楼珂太子，为太子正妃。”
　　我顿时一惊，脸色突变，猛地回头：“父皇可答应了？”
　　“陛下一言未发。”
　　我眉心微拧，面色沉郁：“你，为何……你明知……”
　　“为何明知你无心，我却仍要这么做？为何明知水箬从小和我情同兄妹，我却不顾她会恨我，提出将她远嫁，是吗？”他紧紧地盯着我的双眸，半晌，他垂眸摇了摇头，一丝苦笑浮上面庞：“我也不知为何，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变得如此自私，如此卑鄙。”
　　我心中抽痛，蓦然转身，向院外掠去。
　　再一次，我夺路而逃。
　　飞也似地跑到了碧水斋，水榭前的内监宫娥们见到我仓惶的样子，都惊恐万分，旋即跪地：“给殿下请安！”
　　我顿足，原本混乱的脑子一时清醒了许多。“父皇可在？”
　　“回殿下，陛下在秋阳殿。”领头一名女官低首答道。
　　我将头上发簪扶了扶，整理好衣裙，向秋阳殿走去。阻止了内侍的通传，独自走进殿内。凉风习习，从敞开的殿门毫无禁忌地闯入殿内，将层层叠叠，绣上了银丝兰花的缭绫纱帘卷至半空，暖阁中父皇和一个陌生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棋盘如人生，让黑白的棋子去决定人生的胜负，未免太轻率。这是父皇的声音。
　　“你读得出棋子的成败，又是否读得出人生的成败？每一个过程都是一种新的跳跃，又何必于过去计较那些疏疏密密。”一个似乎饱含沧桑和智慧的声音进入耳朵。
　　我在帘外止步。父皇似乎在于人对弈，如此进去似乎不太好。
　　“兮儿来了？进来吧。”父皇低沉的话音自帘后传来。
　　“是。”我提步上前，撩开纱帘。父皇正与一位胡须花白的僧人坐在塌上，面前檀木小桌上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和两盏已失去温度的茶。
　　我微微福身：“儿臣参见父皇，这位是？”
　　“见过释同大师吧。”父皇开口道，目光仍锁在棋局上。
　　“云兮见过释同大师。”我又向那僧人微福道，他一袭袈裟已洗得有些发白，身形清矍，却眉目慈善。“
　　释同大师可是万年寺的主持？”
　　他随即起身下榻，行了一记佛礼：“阿弥陀佛，施主折煞贫僧了，万年寺主持正是贫僧，不过是个虚名罢了。”称我施主，却不称殿下，好一个不媚皇权的高僧！我对他顿时多了几分敬意。
　　“母妃这些年静修礼佛，我多次听母妃说大师精通佛理，是位得道高僧。云兮曾有意拜访，却因大师常年云游在外，故夙愿未成，今日有幸见得大师，乃是云兮的福气。”我微笑着说。见到他，我莫名清心许多。
　　“佛法无边，普渡众生。贫僧只是一介凡人，又怎能悉数明白。若是以后施主愿前来与贫僧讨论佛法，贫僧自扫径以待。”他目光慈祥，该是一位谆谆善诱的长者。
　　“多谢大师，他日定来叨扰。云兮见大师方才似乎在与父皇对弈，大师请继续吧。”
　　他朝我微微点头，又盘坐在塌上，执起玉石棋子。
　　我禅坐在蒲团上，静静地品茗看他们一起一落间，收放自如，是那么稳，不留一点厮杀的痕迹。
　　大师笑道：“这盘棋，我们下了十年，到如今都未有结果。”
　　“没有结果是最好的结果。”父皇举起一子，动作优雅，神态淡定。
　　十年，原来释同大师和父皇是故交，一盘下了十年的棋，至今仍然没有胜负，也许他们本没有胜负之心，纵是再十年，也未必有结果。下棋成了一种形式，在棋中品味人生，才是他们的深意。
　　“是啊，没有结果岂不是最好。可有的人却并不这么想，那些人琭琭钻营一生，为的就是心底的那个结局，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释同大师拂袖放下一子，将两枚黑色棋子吞噬。“轩辕施主，今日暂且下到这里吧。你瞧这棋局，又该是残局。天色也晚了，贫僧该回去了，日后若有缘再续此局吧。”
　　父皇微笑着点头，将指尖棋子掷回盒中，二人同时起身，我也站起身来。行过佛礼后，释同大师转身离开，不再多说一字。
　　父皇负手站在殿门旁，仰望着缀满星子的夜空，似乎在沉思什么。
　　许久，我踱步至他身后，轻声开口：“父皇。”
　　“何事？”
　　“儿臣有一事不明。”
　　“说吧。”他仍看着那袭苍茫的天空，空中一钩弯月踽踽独行，远处一颗孤星遥遥相望。南风徐徐，微凉拂面。
　　“清凌王提出要将水箬下嫁楼珂，父皇为何不直接拒绝？楼珂民俗野蛮，常年风沙，水箬自幼长在宫中，必定会受不了。”
　　父皇沉默半晌，低叹一声：“箬儿是孤的女儿，是皇室公主。”
　　“可并一定要她去的，此次是楼珂主动求和。他们虽然素来猖獗，知我们并无一举将其歼灭的能力，但前两次合约也只是心存试探，况且他青河水源来自我怀月，我们边关已陈兵六十万，再扼其水源，他们必不敢乱来。”
　　父皇的态度如此犹疑，让我有些不解。
　　“兮儿，将来若是……罢了，孤已拟好旨，此事无需再议。”他沉吟了一会儿，接道：“千江有水千江月，兮儿，属于自己的就该好好珍惜，人世间，好景难常在。”父皇的声音中似是压抑了少许痛苦和孤寂。
　　我微怔，父皇欲言又止，我突然意识到他与了尘师太所言别无二致。珍惜，他指的珍惜，又是何物？我正欲相询，父皇却再度开口：“已在这里住了两月余，眼看就要入秋了。这明月山庄地处山中，寒气重了些，恐怕你母妃身子骨弱，受不住，你好好打点一番，准备启程。现在先退下，孤累了。”
　　“是。”我有些恍惚地回道。行至他面前，屈膝一福，“儿臣告退。”
　　父皇挥了挥手，没有说话。我转身离去，远远地仍看见殿门旁那个沧桑而清寂的身影。
　　明月，明月，这里的明月与开国皇后明月相关么？沧海月明，世事桑田，究竟多少是过往，究竟又有多少是永恒？
　　坐于烛台旁，心事如同风中的烛光摇曳荡漾。来这明月山庄一趟，发生了许多的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一个公主或许要远嫁塞外，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景致如此，人事如此，人心也如此。
　　我的未来，又将在皇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