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四叶篇•离 ...
-
随后的几日，夏目放学后，便经常来河边坐一坐，有时碰上他的朋友拽着他去玩的时候，他便在堤坝上远远地对我笑一笑，悄悄挥一挥手。
相处了两天，多多少少了解了夏目的一些事，也明了了他最初避我不及的举动。
看着他和他的朋友说笑着从堤坝上来来去去，总是会感觉——他其实很幸福。
然，他美丽的玻璃眼眸里还是会带上忧伤。
我不明所以，妄自猜测了许多，还是不明所以。
听他说，他的朋友有多么多么的好，收养他的藤原夫妇有多么多么的好……我以为，他是多么多么的幸福，可他在说着的时候，却总是流露出一种感伤。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明明他周围的人那么那么的好，为何他还是会感到忧伤。
我以为，这是人和妖之间的差距——人类总是喜欢莫名其妙的哀伤，总是有那么多复杂的感情，而妖怪却没有这么多的情感。
我一直这样认为着，直到夏目将他忧伤的目光越来越多次地投到我身上，我才发觉，自己也受了夏目的影响，渐渐忧伤起来。
我来到这里，已经将近十天了。
十天里，有三四天，我在疑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六七天，我在惶恐自己不是四叶草。
在最近的六七天里，夏目总是喜欢带一些馒头过来，有时候还会带些塔子阿姨做的小点心。
我很想见见那位塔子阿姨，不光因为她做的小点心很好吃，也因为夏目总是微笑着说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想看看那是怎样一个人。
可在我提出这个要求时，夏目脸上现出一丝为难，之后，我便没有再提。我不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妖怪，我也不想夏目为难，我知道他不想让我们这些妖怪跟他那些人类朋友接触，更不要说他很重视的家人。
我依然开心地吃着夏目给我带的小点心，然而，不知为何，我吃的越多，却越来越很容易感觉疲累。
这个时候，我总是嬉笑着埋怨夏目，害我对人类的吃食上了瘾。我也确确实实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时候，夏目总是微微一笑，说：“嗨嗨，明天再给你多带些。”
我嬉笑着应，这还差不多。
夏目也跟着弯一弯嘴角，看我的目光却越发的忧伤。
我只当没看见，尽情地吃着点心，不时逗一逗贪吃贪睡的肥猫。
可我心里已然跟着忧伤起来。
夜临星悬，璀璨的光芒洒了一河的碎银。
我安安静静地坐于河岸，半倚着岸边的一块石，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托在这块石头上。
不是不想坐直，不是不想戏水，只是，实在没了气力，只想静静躺着。
天上的月，如钩，似玉；地上的水，如锦，似银。
我合了合眼，轻叹口气，捡起一缕散在手边的发丝，眯眼瞧了瞧。
本是深绿的头发，如今在水和月的映衬下，淡了几分颜色，只呈现浅浅的绿。
我从发梢看到发根，唯一的一点儿深绿只在发根处尚存。
颓然地放下手，不禁抬眼看了看广阔的夜空。
月光流进我的眼里，我似是感受到了和夏目一样的忧伤。
到底是月在忧伤，还是我在忧伤，亦或者是夏目，是天地万物？
最近的天气一直很好，睁开眼睛，阳光霎时灌了满眸。
我弯弯眉，坐直了身子，缕一缕微乱的长发，顺带把脚丫从河水中拿出，半倾了前身，以水当镜照了一照。
清亮的水中，少女眼睛为碧，发丝深绿，衣裙淡青。
少女笑一笑，明媚而欢快。
我满意地站起身，向堤坝张望起来，等看见夏目，便对他狠狠挥了挥手。
夏目顿了顿脚，侧头一笑，复又向前走去。倒是他肩上的肥猫背着个小包裹，摇着胖胖的身子，一颠一颠向我跑来。
“真是的！你这个麻烦的小妖怪……”
它还没跑近，便开始抱怨我，不过我也没给它多余的机会抱怨，向前走了几步，抢了它的小包裹，便拿出里边的点心开吃。
“喂！那是我的！”
肥猫急了，一个跃身，向我跳来。我抱着点心，赶紧躲开，真被它撞上，我还不被压死？
咽下嘴里的点心，我得意地看向肥猫：
“夏目是让你带来给我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哼！”肥猫不爽的哼了声，我继续坐在地上，品尝怀里的点心。
很奇怪的，今天肥猫没有再来抢我的点心，吃了一会儿，我诧异地看过去，只见它正眯着诡异的小眼睛看我。
我不由心里一紧，瞪着它，问：
“干嘛这么看我？！”
它这样的眼神，总让我有一种被看透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内心里不觉间就产生了敬畏。
我很讨厌这样的感觉。
“哼。”肥猫还是冷哼，把小眼睛眯得更小，“你，该离开这里了吧？”
我一怔，抓着点心的手一紧，随后，若无其事地吞下手中的点心。
“是啊，该离开了。”
口里塞满了东西，我说话的声音含含糊糊。
话一出口，眼角不知为何湿润起来。
只是短短几天，便对这里有了不舍。不舍这里的碧水清风，不舍堤坝上的嬉闹欢笑，更不舍那个温温柔柔的少年。
怪不得这个肥猫一开始就让我离开，既然注定了要离开，还不如无牵无挂地走。
我后悔当初没有听这只肥猫的话，可它依然让我很不爽，它明明知道会有如今的结果，可它却从不明说。
我皱一皱鼻子，扔了点心，抓过肥猫，狠狠揉了几把。
“肥馒头啊，我走了会想你的，你也一定要想我啊，也不枉咱们同是妖怪……”
“无礼的家伙，快放开我，本大爷高贵的姿态岂是你……放开……”
“肥馒头，我都要走了，你还不让我玩够，好歹也认识一场……”
“难受……无礼的家伙……放开……”
我真的是要走了，留在这里只会徒添夏目的忧伤。
明丽的阳光下，我的头发正在逐渐褪去深绿，颜色变得浅浅淡淡。
如今，我已没了多余的精力使它恢复本色。
夏目似乎早就知道什么，所以他看我的目光越来越忧伤。
可我又不确定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其实到如今，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我只感觉自己的生命无多。
很清晰的，每个宁静的晚上，我都能听到生命沙漏中的沙子一点一点减少的声音。
我也一天一天地意识到——我根本不是什么四叶草。没有一株四叶草还未给人带来幸福，便给那人带来悲伤。
我真的，应该早点离开的。
真的不应该贪恋夏目的温柔，而让他越发的忧伤。
白胖胖的肥猫已在我的怀中睡去，它这样安静地睡着，看起来挺像一个很好玩的玩偶。
身后传来轻轻地踏草声，不用回头，便知那是夏目。
踏草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温柔。
“四叶。”
思考间，夏目温柔的声音自头上方传来，我装作惊觉般，欢喜地回头：
“夏目，你来啦！”
“呵呵，嗯。”夏目点一点头，坐在我身边，目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我的头发。
他没有惊讶，他果然知道什么。我这样想。
这一天，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静静地坐到傍晚，便道别。
夏目从我怀里抱走肥猫，我也站起身，沉默了两秒，终是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他说：
“夏目，我要去远行了。”
夏目傻傻一怔，眼睛都瞪大了，片刻后，他敛起惊讶之色，问：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这么突然……”
“嘛，也不算突然吧，早就想去别处看看了。怎么说我也是个妖怪，永远待在一个地方，多无聊啊。”
“……”
“放心啦，我会回来看你的，在你成人之后，呵呵……”
“……”
夏目一直看着我不说话，玻璃眸子里含着忧伤的流光，他肯定知道，我走了，就再也没见面的机会了。
看着他，我再笑不下去，收了笑，望他。
然这时，他却一笑，说：
“不如明天再走吧，我给你带些点心、馒头。”
我应该决绝一点的，可面对温柔的笑，温柔的声，我做不到。
“好啊，我可是天天盼着能吃上塔子阿姨的点心呢，真想见……”
我及时收住了嘴，瞄了瞄夏目的神色。
“就那么想见塔子阿姨啊？那，不如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夏目依然温柔的笑着，面上没有一丝为难。
可我，却犹豫了。
“呃……不了，只是好奇而已。”
……
争执了一会儿，我终是没有跟着夏目回家，我不想再为自己添一份不舍的心情。
其实，与其说是想见塔子阿姨，不如说只是想知道那人是不是比夏目还要温柔。
夏目走后，我暗恨自己又在贪恋他的温柔。
但即已答应，此时也无法，只盼望自己明天真的能够狠下心来离开。
然而，我却从不知道，衰亡经不起时间的等待。
一个晚上的时间，我的头发，以极快的速度从淡绿变成了浅黄，就像那枯败的草叶。
我诧异地抚了抚枯黄枯黄的发丝，入手的干涩质感，真的仿如枯叶，一捏即碎。
呆愣愣地望着手中没有生气的头发半晌，我慌地站起来，飞身离开这个待了十数日的河岸。
我身影摇晃，心情跌宕。
喉咙一紧，鼻子一酸，想哭的冲动一阵一阵萦绕着我。
不是说，妖怪的生命都很长吗？为何我才只有十几日的生命？
不是说，我叫四叶吗？为何同为四叶，我却不是四叶草——给人带来幸福的幸运草？我甚至连三叶的草都不如。
不是说，妖怪无情的吗？
不是说，要等夏目的吗？
……
泪水终是落在了脸颊上，冰凉冰凉的。
湿润的眸，看不清前方的路，不得已缓下速度，也没了力气飞行。
跌跌撞撞向前走，脚下的路也看不清。
河水有些汹涌，风冷得刺骨。
为何在我离开的时候，老天也要如此？明明是早晨，却黑得像个夜晚，就算你要刮暴风下骤雨，难道不能晚一日麽？
冰冷的雨丝渐渐而下，冲刷掉面颊上的泪水，却是感受到更多的冰凉。
河水急急地流，没了平日的温和。
记忆慢慢回笼。
我停住脚，望向湍急的水流。
仿若在岸边看到了一簇簇四叶——它们临岸，它们浮水，它们被急急的水流无情地冲散。
“呵呵……”
我勾唇笑了一笑。
本就是苹①，本就没有家，何惧被冲散，何惧被冲离原本的生存之地？
然，断了根，作为一叶苹，生命也无多。
此刻，我才明白，为何小老头们总是呼我“小妖怪”。我确实是一只小妖怪呢，刚刚成妖，便被冲离了本源。
此刻，我才恍悟，为何小老头们说我在这里呆不久。真的是呆不久呢，断了根的我，只有面临死亡。
此刻，我才了然，为何夏目说我是四叶草，我会那样的惊惶。因为害怕不能给他带来幸福，不能实现他的期待呢，可最终，还是负了自己的诺言。
四叶，四叶，同为四叶，我却只是一株四叶苹。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叶篇•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