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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Ⅲ:AR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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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地下的诸神都知道,所谓命运。
 从一出生就注定到最后要经历的事,巍峨强大而又不可抗拒。
 神也不能避免。
 
 然而那都是可以预言的、可以预见的,甚或可以曲意篡改。
 平常的生活,都是可以随心所欲,做了什么事,种了什么因,得了什么果,都是可以知道的,可以计划的。
 神的感情如此鲜明,阴谋也好,强夺也罢,但都很少掩饰自己情绪,一目了然。
 所以在奥林匹斯,唯有爱憎不可强求。
 所以知道,有些事会发生,有些人,却不会有交集。
 
 所以当宙斯得知自己那个被娇惯坏不成器到处惹是生非坏与谁都看不对眼的小儿子阿瑞斯居然和夜族的塔那托斯成为死党的时候,表情惊讶疑惑深思囧兼而有之,要多古怪有多古怪。
 
 阿瑞斯第一次看见塔那托斯的时候是在战场上。
 空气里燃烧着硫磺火,视线燥热得扭曲,贫瘠龟裂的褐黄土地张开大口贪婪吞噬着血肉,遍地血花明艳妖冶。号角声嘹亮激昂地穿荡于空气中,阳光明晃晃地映在利器上,锋利又冷酷,光芒炽热得使血液也沸腾起来;投影森长的长矛贯穿躯体,呼啸尖利的羽箭撕咬着年轻健美的躯体,狂暴随意择人而戮,羊皮盾和锋快的轻剑,战车和马匹的嘶吼,血污和尘土撒在每个人身上,暴风席卷一样混乱的怒气席卷了战场的每个角落,眼底明明映出最原始野性的欲望来。
 好一场血肉饕餮的飨宴。
 
 阿瑞斯的嘴角挂着惊心动魄的微笑,凝结了战争所有的那种狰狞美丽,狞猛得嗜血,把一切都打乱,哀嚎和哭泣都狠狠踩在脚底下前进,堆尸成山血流漂杵。崇拜者作为牺牲放到祭坛上。
 他的眼睛是刚烈的鸽血红宝石,浓艳而明亮,血池的暴戾在里面翻滚咆哮,淋漓洒满整个战场;面容原本是英俊的,因舔了血迹而更加妖诡,美得残忍无比;金色短发是燃烧的熊熊战火最明亮温度最炽颜色最淡的那一层,把人烧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金戈刀光的主宰。
 众血膏你为万军之君。
 
 就在这样战火把天穹都映红,一池沸腾翻滚血水一样的战场上,阿瑞斯看见了塔那托斯。
 因为在或裹着全身铮亮铠甲或干脆赤膊上阵的喧嚣战士中,那个人实在太特别了。
 漆黑胜夜的披篷,柔软布料只能遮住身体却无法阻挡刀剑,步伐缓慢而坚定,他们从他旁边急速穿梭而过,却连他衣角也沾不到;他行到何处,何处就死寂,血气都萎靡,声音也凝冻,生命倾塌如堆积的城墙。好食腐肉在天空盘旋的高傲兀鹰也远远避开,鸣声嘶哑凄厉地好像丧钟。天空昏暗,乌云也凝聚起来,在大地上投射下巨大阴影。
 阿瑞斯心下生气,他发出霹雳般震摇大地的声喊,鼓舞起士气,握起粗壮的白蜡树矛杆,带着撕咬血肉的意志向他掷去。
 那人微微偏过头闪开,烈风吹开了衣料,阿瑞斯这才注意到他面上覆着白骨的青白面具,手里提着一把银剑,精美瑰丽,却缺乏真正武器那种渴血嗜欲,寂静得就像它的主人,浇灭一切欲望的无机质冰冷。
 “你是谁?”把长矛驻在地上,阿瑞斯插腰大声喝问。
 望了他一眼,那人转身走了。
 这种无视的行为大大激怒了阿瑞斯,他提起长矛蓄力掷去。
 “喂!”
 深深戳进了土地里。
 阿瑞斯飞到他面前气鼓鼓地截住他的去路。
 好像一声很淡的叹息声,清冽泉水般的声线开始说话。
 “如果你性格总是这么急躁霸道的话,难怪没人喜欢你。”
 
 他摘下了面具。
 不见阳光的深重苍白,发色和眼眸都是冰冷的银,没一点生命的热情色彩。虽然容颜极清秀,但那种凌厉孤高的气质给人的印象更甚于容貌本身,扑面而来清晰透彻的寒冷。
 与这厮杀震天的战场全然相反,静与动,冷与热,却意外地协调。群雄相争的热血场面全成了华丽宏大的背景,只有他鲜明地立在面前,冷厉而肃杀,转手就教血物仆倒尘埃,灵魂归于幽深地府。
 “谁让你不回答我问题。”阿瑞斯理直气壮地说,面前的人激起了他的兴趣。“好吧,现在我再问一次,你是谁?”
 “塔那托斯,死亡的塔那托斯。”他说。
 “塔那托斯?死亡之神塔那托斯?”阿瑞斯耸起眉,很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这个名字不多的印象。
 “啊!是那个塔那托斯?夜女神的儿子,修普诺斯的弟弟?”终于他恍然大悟似地喊起来。
 略点了一点头,算做是回答。
 阿瑞斯上下打量着他,才再一次惊异地发现面前的人跟以前常见面的修普诺斯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气质实在是相差太大了,以至于远盖过容貌的相似度。
 
 塔那托斯仰起头来,天空远远地飞来一只鸟,飞降得低了,才看见那是一只猫头鹰。伸出手,猫头鹰降落在他手上,被他抱在怀里,很乖地任他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头转过来,咕咕叫着,一双大大的明澈眼睛望着阿瑞斯。
 “猫头鹰?雅典娜的圣鸟?你和雅典娜什么关系?!”一看见猫头鹰,阿瑞斯反应得倒快,心底立刻一阵无名火起。
 “‘雅典的猫头鹰日落后才起飞。’”塔那托斯冷冷地说,安慰地摸摸被阿瑞斯的吼叫吓得使劲往自己怀里缩瑟瑟发抖的鸟,“这是我母亲的。”
 “但是猫头鹰……”阿瑞斯不甘心地辩解。
 “猫头鹰和面具都是黑夜的象征。”
 阿瑞斯再一次被自己的无知和没大脑击败。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嘀咕着。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不关心战争以外的东西。”塔那托斯用着一种大方地训导着的口气说,“不过也不能怪你,那都是非常古老和长久以前的事了,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猫头鹰是智慧的象征,这总没错吧!”虽然不愿联想起那个该死的雅典娜。
 
 塔那托斯笑起来。
 “先知普罗米修斯也奉我的母亲为母亲。”
 “什么意思?”
 “奥林匹斯的众神只能预言和看到人与半神的命运与未来,但是看不到他们自己的。”
 猫头鹰轻啄着主人伸到自己面前逗弄的修长指尖,仍然不时警惕地看着阿瑞斯。
 “智慧,不是仅仅用于权谋争斗和为自己争誉的。”
 像是想起什么,原本漫不经心的猫头鹰咕咕地叫起来,急切地拍着翅膀。
 “好了,不多说了,我得先走了。”
 还没等阿瑞斯表示什么,猫头鹰先从他怀里飞出来,在前面引路。他忽而张开庞大的黑翼,寒气凛冽地向周围如水波散开,一拍打就升上天空,无数亡魂尖叫着脱离死去的躯体跟随他而去。
 这样一番谈话,阿瑞斯已经把他钟爱的将士和战争丢在一边很久了。
 不知不觉到了这时,两军已经休战了。
 
 然后过了一会儿,太阳渐渐往西边偏去,夕光映在战场上,只剩下袅袅青烟的废墟,橘红的光披沥在每一处,残剑断戟,显得肃穆又凄凉。人们打扫战场,把尸体堆在一起焚烧,剥下死者光荣的甲胄。
 黑夜温柔地披散开长发,包裹住她的子孙们。
 
 第二次看见塔那托斯是在色雷斯。阿瑞斯检阅着自己心爱城邦的军队,然后无所事事地在城里闲逛。
 一看见黑色衣袂翻飞的那个身影,立刻想起了上次的事,疾风一般窜了出去。
 “喂!塔那托斯!”他兴冲冲地喊。
 又挡了人家路。
 
 他抬起头来,这回倒没带面具,清秀的脸庞少了些上次遇到的那种凌厉阴寒,更多的只是沉淀的宁静。
 “阿瑞斯,又有什么事?”
 阿瑞斯想了想,发现自己似乎真的没有借口拦住他。
 一、他对打仗兴趣缺缺。
 二、他似乎也不想和别人有什么接触。
 三、也没什么技艺可以一起切磋交流。
 最后,他们两个的生活轨迹也没什么交叉的地方。
 总而言之,萍水相逢擦肩过吧。
 
 但是阿瑞斯很执拗地就是不想放他走,这种任性毫无来由,而阿瑞斯就是个随心所欲
 的神。
 最后很努力地想了半天,阿瑞斯诚恳地说:“我们一起去喝酒吧。”
 塔那托斯看了他一眼。
 “不去了,我没空。”
 “你的猫头鹰呢?”
 “被你吓跑了。”
 话音刚落,猫头鹰一路羽毛凌乱地哀鸣着冲进塔那托斯怀里瑟瑟花抖。
 两神抬头一看,一只兀鹰长啸着飞下来,看见了自己的主人,罪魁祸首欢叫一声停在他肩膀上,猫头鹰看见天敌在眼前惊慌地扑棱着翅膀往里躲。
 塔那托斯的脸色不善起来。
 “你的鸟?”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他就转身走了。
 阿瑞斯愤怒地拔着宠物的毛出气。
 
 第三次,是在斯巴达。
 “塔那托斯!”一阵烟尘冲了过来,阿瑞斯的笑容比阿波罗的光还灿烂灼灼。
 这回不等塔那托斯说话,阿瑞斯就抢着说。
 “你的猫头鹰呢?”
 “死了。”塔那托斯淡淡地说。
 阿瑞斯愣了一下。
 “怎么死的?”
 “它不是长生不死的神灵,自然有消失重归尘埃的一天。”塔那托斯讲得很平静。
 幸好不是说被自己的鸟吓死的,阿瑞斯松口气想。
 
 “那……再养一只?”
 “不养了,我嫌麻烦,尤其整天整夜叫啊叫的好吵。那只原本是母亲给我用来引路的,现在本就不怎么需要了。”
 “那……别难过了。”半天,嗜血勇猛的阿瑞斯结果憋出这么一句。
 “我又没难过。”
 塔那托斯本就是冷血的神。
 “那……你不寂寞吗?”想起自己的情人爱笑的金色阿芙罗迪忒常说的话语,阿瑞斯又说了一句非常狗血不符合身份的话。
 “那对我来说是没有概念的东西。”摆着一张扑克脸,塔那托斯似乎有把一切情感都变苍白沉静的本事。
 阿瑞斯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
 “本来还想,如果再见到它,就让兀鹰给它道歉的。”他吹了声口哨。
 兀鹰歪歪扭扭无法掌握平衡似地像颗石头一样掉了下来,很辛苦地站在阿瑞斯肩膀上,尾羽只剩下很可怜的几根簌簌漏风。
 “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塔那托斯说。“无所谓。”
 “那我们一起去喝酒吧,你现在有什么事吗?”
 塔那托斯想了想,“虽然现在没什么事……”
 “那就好!”阿瑞斯拖过塔那托斯就一路飞奔,把那后半句“可是我不想喝酒……”余音袅袅地留在尘埃里。
 
 “喂!塔那托斯,你的圣地在哪里。”
 “你问这个干什么?”
 “自然是以后方便找你。”
 “那还是算了。”塔那托斯荡着陶碗里的乌黑酒液,“你太吵了,一定会把它闹得不得安宁的。”
 “哪有。”
 “事实如此。”
 “又不是什么秘密,迟早能打听出来。”
 “然后有事没事过来闹事?”塔那托斯很清楚阿瑞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哪里……”很轻地嘀咕着,阿瑞斯说,“只是想找你的时候好找一点,每次都只能靠偶然碰面,你又不会主动来找我。”
 “没有这种事。”
 “诶?”
 “我没有神庙,你肯定没听说过吧。”塔那托斯说。
 “诶!”
 很头痛地为阿瑞斯的没大脑没知识叹口气,塔那托斯只好继续向他解释。
 “我是死亡之神,是唯一决定不接受任何祭祀和人类礼物的神明,更加不需要接受供奉实体神殿。但如果一定要说有神庙的话,是的,我有,只不过象征重于实体意义,即是每个人的心脏部位,那就是我的神庙。”
 “未免太离谱了吧!”阿瑞斯口里心中呐喊着。
 “事实就是如此。”塔那托斯耸耸肩,继续埋下头去喝酒。
 阿瑞斯那边不见动静,等塔那托斯再喝完一碗酒,阿瑞斯突然无比自信地说。
 “要不我把我在斯巴达的领地分你吧,你在那边建一座神殿好了。”
 塔那托斯就差没一口酒喷出来。
 
 光荣的,宙斯与赫拉宠爱的婚生子,长矛一挥就动起连天刀兵,嗜血之君主,勇猛刚烈,永远予他们以钟爱和守护的斯巴达城邦之守护神,阿瑞斯,在某天夜里向他的神殿祭司显梦下达命令。
 他说。
 吾之战士当视死如归,不可因懦弱而退却。
 吾之军队当以战死沙场为荣耀冠冕。
 汝等当建死神的庙宇,以祈求面对幽黑的死亡时勿缺失勇气。
 
 阿瑞斯很得意地想自己原来也可以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
 虽然那也是事实。
 
 从此斯巴达就信奉死神为宗主,在开战之前必向这两位神祇献上燔祭。
 
 那一天,塔那托斯愣愣地看着崭新的神殿。
 “怎么样?”阿瑞斯很得意地说。
 塔那托斯沉痛地抚额。
 “别破坏我的规矩,不然叫你难看。”
 “这种事祭司们肯定比我更懂,那些麻烦就丢给他们,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就好!”阿瑞斯继续很得意地显摆自己的无知。
 塔那托斯就非常无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