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Ⅳ：PARI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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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里斯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选中做女神之间的裁判，也没有想到自己的选择毁灭了家园与整座城池，无数人与神之子仆倒在战场上，城池光荣顶冠打烂。
当他将海伦带离斯巴达的时候，想到的只是那是爱与美之神阿芙罗迪忒许诺给自己的礼物。丝毫看不见命运的鸟儿向着寒冷的北方疾行而去。而诸神之间的愤怒和纷争正酝酿起神话时代最为波澜壮阔的风暴，所有的手一齐推动着它向前，所有人都想把舵，所有人都参与其间。
乐园在东，冥国向北——
他望着海伦的脸庞。
十年都没有衰退的美丽，女神般的荣光。
宛如初见金色的阿芙罗迪忒。
那是一张使一千艘战舰出海的脸庞。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他背起弓箭出去。
赫克托耳死了，他的尸体被放在日光下暴晒，被拖在战车后与泥涂混污——
我起誓必会为你复仇，兄长。
不过是拿一个人的爱恨换另一个人的爱恨，不过是拿一座城池换另一座城池。
阿基琉斯为帕特洛克洛斯的死而悲恸不已地狂怒。
但不仅仅只有他有恸哭复仇的权利。
哪怕你是诸神的宠儿，而我不过是用以挑起纷争的棋子。
兄长，为了死去的你，我愿与宙斯为敌。
阿基琉斯。
萨尔塞冬。
彭忒西勒亚。
门农。
我只是亚力克山德罗斯。
草色无边的原野上温柔羽翎的夫人教会我的只有箭术。
你教会我近身搏斗，呼吸和□□的贴近，血液沸腾。
相互撕咬贴近的欲望，情感被以火焰焚烧，厮杀里战鼓的声音捶擂着心脏。Meta promachon oaristun，两个极端的愤怒爱恨，爱神和战神真是情人。
然而我从来都没能真正学会如何运用它来搏击。
抱歉，赫克托耳。
到最后我仍然不是一个合格的战士。
我只是躲在你羽翼之下发抖的雏鸟。
战斗从来不是我擅长的事情。
当时你竟何要应许阿基琉斯出战，投向幽黑死之精灵的怀抱如此傲慢坚决。
你要去哪里？
披着斗篷的卡桑德拉站在面前，眼睛冷峻地注视着我，那里面光焰灼灼，连天烽火，是疯子才有的疯狂和冷静。
我要去杀了阿基琉斯。
出乎意料地，卡桑德拉的表情没有丝毫动容，仅仅只是一如既往地，用着宣告神谕般庄重虚无的声音说。
那之后跟随着的就是你自己的死。
我不在乎，唯有死亡才能匹配永恒。
你知道特洛伊就要毁灭了吗！！！！！！她的声音又变得歇斯底里，尖利的嘲笑和惊恐深入骨髓地啃噬着她的神智。
当它刚建好的时候，已经被诸神愤恨。这座高大坚固城墙才刚刚建起的城池，在那时就已经被诸神诅咒，放手任由其怒火摧毁。
神圣寂静的黑夜，温柔地护佑着所有人与神明，军队也憩息。
火把忽明忽暗地照耀着宫殿，阴森沉默，黄昏前暴风雨将来前那种沙沙风声的宁静。忽而有什么异样阴影闯入视野。
帕里斯抬头望去，神殿屋顶有人斜躺在一角，条带鞋垂过檐，夜黑衣服好像阴影一样铺洒在背后，裹住了全身，只有露出宽大衣袖外的半只手是苍白色，发如银月。
“特洛伊禁止这种对神明不敬的行为，下来。”
那人回过头来，一张清秀逼人的脸似笑非笑，然而非常陌生。
“亵渎神明？别开玩笑了。”
随手折断射向自己的羽箭，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声点，我好不容易找到个清静点的地方，不想再惹什么事。”
帕里斯垂下手里的弓箭。
“您是哪位神祇？”
面前的少年微笑起来，轻柔地回答。
“我只是夜的孩子。”
他把脸微朝向繁星满天的夜空，半支起身，帕里斯这才注意到背后那双从阴影里升起、与黑暗同调的巨大羽翼，寒冻的水汽在羽毛边缘凝集成冰霜，丝丝勾勒轮廓镶嵌银边，一震就星屑散落。
“您是……塔纳托斯。”
伴随着话语吐出，被呼唤到名字的神祇转过脸庞，凝冻的青色月光般美得不祥与寒冷，银眸里闪烁了一下。
“您到此处有何贵干？”
然而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
塔纳托斯很干脆地说：“我在躲人。”
“躲人？”
“啊，所以才叫你小声点，好不容易才避开阿瑞斯那个大麻烦。”
战神阿瑞斯，万军之君。
面前的神明满不在乎地直呼其名。
死神与战神真是朋友。
特洛伊的毁灭，于神祇们看来不过是一场壮丽的戏剧。即使血流高过城墙，也没有谁会为之真正动容，无关己身。
因为神明贪噬着人类心底无声无息的悲痛，化作杯中的奈克托尔，欢笑畅饮。
简直像是看穿他心中的冷嘲和绝望，塔纳托斯接下去说。
“阿瑞斯那家伙超级冲动，为了彭忒西勒亚气到几乎想当场杀了阿基琉斯。”
他想起萨尔塞冬死的那日，天上落下无尽腥红的雨滴，点点血色绽放在土地里，飘洒的细小水珠寒得透彻，冰冷的不祥之兆。说，帕特洛克洛斯要死去。
几乎忘记原来在这场战争里，多少神之子也如被砍伐的橡树般轰然倒下，血气干涸。
黎明的长袍是淡墨色，不复金红的霞彩。
连嗜血屠人的阿瑞斯都在为他的女儿哭泣。
赫克托耳也死去。
落到阳光也无法救赎的冥国深处。
然而父神宙斯，既知如此，为何还给我们谋设下如此苦痛。
死亡银色冰冷的双眸冷静地注视着他，说。
“你打算如何呢，亚力克山德罗斯？”
握紧了手里的弓，手心黏腻地流出汗。锋利羽箭在背上亢啷做响，叫嚣着，渴求撕咬血肉，要被鲜血灼烫的热度，复仇的黑色火焰在心中燃烧。
帕里斯说。
“我要去杀了阿基琉斯。”
萨尔塞冬没有杀死阿基琉斯。
赫克托耳没有杀死阿基琉斯。
彭忒西勒亚没有杀死阿基琉斯。
门农没有杀死阿基琉斯。
整个战争的光荣都压在他身上，为了他，宙斯摧毁了几乎整个希腊船队。
塔那托斯也没有嘲笑他的痴心妄想，仅仅只是点点头，冷淡地说声。
“好。”
“帕里斯？”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回过头去，长裙飘洒的海伦立在面前。
死亡的阴影和预兆已经消失了。
夜风有海盐气息，散尾葵被风吹地摆动起来，深绿细长叶片在墙上留下森森剪影。
银弓之王，远射手。以你的名义，凭借你对兄长的钟爱，凭你对特洛伊的爱护，请护佑我。
至少不要让任何神明站在与我对立的一边，保护阿基琉斯。
我如此确信自己手中的箭不会白白地陷入土地正如亲手把它放在目标上，正如我确信自己会死去。
整个特洛伊战争，只要对方不被神明亲自保护，即使没有哪位神明站在我身边，我一样箭无虚发。
来吧，父神宙斯，阿瑞斯，阿波罗。
赫克托耳，你的死亡终于把我逼到如此不得不出战的地步。
以血代泪，生命的疼痛撕裂心胸。
黑翼的死亡给予我狮子的心。
漫天火焰里烧地一切飞灰湮灭，你是否还在战场上杀敌，我们都等待着你的消息。
特洛伊妇女尖利的哭歌与悲叹，梦境好像现实一样残酷。
夜色透出红来，被黑血浸透，杀戮不祥之星亮得如此耀眼。
我该用多少青壮的阿开亚人为你做牲祀？
父亲沉默，母亲在悲叹，卡桑德拉在发疯。
即将陨落的特洛伊，已经死去的赫克托耳。带来所有灾祸的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海伦，海伦，海伦。
美地宛如女神。
我自然爱你，我为什么不爱你，世界上最美的海伦。
手持桃金娘树枝，头戴鲜花冠冕的你如同脚踩贝壳从海中浮沫里升起的塞浦路斯之主。
我是发了疯。
赫克托耳，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听见凯雷斯黄铜羽翼铮铮作响的声音，锋利无匹的羽毛坠落如矢，飞散如雪花，沉重如死亡，紫黑的血污蔓延滴落。
翌日，阿基琉斯带领着希腊人冲破普里阿摩斯的城门向内进攻，与拼死抵抗的特洛伊人及其盟友再次展开激战。
在斯卡亚门前，帕里斯射杀阿基琉斯。
他丢下弓箭转身离去。
身后阿基琉斯临死之前的吼叫犹如群兽齐啸，怒骂着，帕里斯充耳不闻。
我只能为你做到如此，赫克托耳。
尽管骂我懦弱卑鄙吧。我原本就不是一个勇猛搏杀的英雄。
野狗在城外撕咬着战士的身躯，兀鹰盘旋在死血的天空。尸体的腐臭甜腥窒息地扼住喉咙。人们的欢呼声在这片阴霾笼罩的城池中闷热地回荡，在那其中卡桑德拉披头散发尖叫的身影多么像一个笑话。
夕阳鲜红的光流淌而过浸染整片土地，慢慢沉坠下去。
斯拉凯，战神神殿。
庭燎明耀。
阿瑞斯仰头灌下鲜红的奈克托尔，艳丽的眼睛透明地像琉璃。
塔纳托斯默默地喝着自己杯中的血。
“喂，塔纳托斯。”
“恩？”
脑袋沉地有些不省人事，从醉意里勉强挣扎出来，战神的指尖不耐烦地敲着石桌，说。
“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杀了雅典娜呢？”
“明天。”塔纳托斯很淡定地说，“过几天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她害死了彭忒西勒亚！这个卑鄙的女神！”
听到神殿内战神的雷鸣咆哮，祭司们胆战心惊地赶紧撤离，但是怕到时候神主叫人找不到会更加发火，又相互推托着谁闯进风暴中心去收拾残局。
吵吵嚷嚷的当儿，一位金发男子无视所有嘈杂地走了进去。
叹口气，塔纳托斯只好继续陪着阿瑞斯一起发疯——这位情感激烈如旋风烈火的军神，每次宣泄的方式除了打仗就是灌酒，单调得可以。
现在他正为了自己女儿的死悲痛不已，相貌美若不死天神的彭忒西勒亚，他亲自教出来的亚马逊女王。
“塔纳托斯。”
一把清雅温柔的熟悉声线传来，塔纳托斯抬头一看，自己哥哥正穿过满地狼籍走过来。
“修普诺斯，你来了吗？”
满神殿都飘荡着食物油腻脂香和浓重酒意，还有深厚的、来自战场的血腥气息。
“修普诺斯，你来干什么？”举头望见盟友的双生兄长，然而战神的腔调里带着不耐烦，并不像对塔那托斯那样好声气。
无视对方的话，修普诺斯径直走到自己弟弟面前，伸出指尖碾去他白皙脸庞上干结的血块。“去了几趟战场回来全身就脏得像只小野猫，回莱姆诺斯洗一下舒服地休息一晚吧。”
“没事，我和阿瑞斯待会儿回斯巴达，你不回去吗？”
“那边太吵了，我还是习惯清静些。而且以阿瑞斯的立场他现在还是暂时别回去的好，毕竟墨奈劳斯是斯巴达的王。”
“他是斯巴达的王！而我是斯巴达的守护神！我的立场还要考虑人类么！”
继续无视阿瑞斯的话，修普诺斯说：“那么就让阿瑞斯在斯拉凯，你跟我回莱姆诺斯，那边离特洛伊比较近，明天你还有得忙呢。”
“恩。”
“修普诺斯！你能不能别每次一来就把塔那托斯拖走！！”
这回修普诺斯终于顾得上理他了，睡神走到大喊大叫的酒鬼阿瑞斯面前，宽大衣袖里伸出修长的手指，衣服上熏染了淡淡的罂粟花香，用恬静的睡眠合拢他的双眼。
“阿瑞斯，你最好还是先休息，我会给你一个好梦的。”
他随即转过身，揽住自己弟弟的肩膀，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们回去吧，感觉你最近喝的血越来越多了，别被阿瑞斯带坏。”
“这是我自己的原因，准确来说是最近死的人多啦，阿瑞斯又不喝这个。”（注：虽然阿瑞斯的修饰词常常是‘嗜血屠人’，但《伊利亚特》的注释里两次特别指出这仅仅是一种修饰，阿瑞斯本身并不真的饮喝人血或者以人血做祭祀，目前为止神话里明确提及有饮血习惯的神只有死神╮(╯_╰)╭）
“战争快要结束了吧。”
“恩。”
两位神祇从神殿里缓步而出，塔那托斯对守候在外的祭司吩咐了几句，他们才争先恐后地进去了。
“明天有什么重要的人死去吗？”
“帕里斯吧。”塔纳托斯回答说。
脚步并没有停顿，修普诺斯仅仅是淡淡地应答了一声。
“接下来就是特洛伊的灭亡了。”
毒素游走在血液里，慢慢渗透了血管和心脏。天空是铁灰铸就的冰冷，不祥的秃鹫高飞其中，那些呐喊焦灼都渐渐远去了。
抱歉，赫克托耳，甚至到最后我也不能像位勇士一样英勇死去，我的勇气只够为你复仇的一时之怒。在那之后我甚至比以前变得更加懦弱，颤抖等待着许诺的死亡何时降临。
到头来我如此贪恋生命，甚至不惜卑微地去乞求被抛弃的前妻俄诺涅。
天空，大海，阳光，空气。
幻音在耳边作响，幻像在眼前升起。
我闻见自己身上死亡的冰冷气息。
放牧在青翠无边的原野里，三位女神将命运的金苹果抛掷给我裁决。
那时我听不见天平倾斜的声音，一径如此任性。
诗歌里明艳透彻的酒蓝色大海上行驶着我们的船队，十年前我刚刚将美如阿芙罗迪忒的海伦带回。
你那时多么年轻。
原谅我如此自私地只为自己着想，即使现在说早已太晚。
赫克托耳。我只是一个拥有金色发缕脸庞英俊的懦弱之人。你说特洛伊人早该把乱石抛进我的斗篷里，你总是怒骂我不肯上战场，然而最后为何竟为这样的我葬送了你的性命。
我们的父亲普里阿摩斯有五十个儿子。
你有如此多的兄弟。
守卫家园的光荣的赫克托耳啊。
死神站在俄诺涅身边，扬开巨大羽翼，寒冷涌过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将要死去。
俄诺涅的眼睛像古井一样漠然深沉，无动于衷。
塔纳托斯向我走来，表情淡漠，黑翼渐渐笼罩了视野。
利剑带着冥国的温度放在喉管上。
他伸出手，用冰冷黑暗覆起我的眼。
清晰冷淡的语调回响在耳边。
跟我来，帕里斯。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Ⅳ：PARI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