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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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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尘归尘
发现高伟尸体的,是清晨第一个到岗的钢筋工。一声变了调的惊呼,划破了工地黎明的寂静,随即引来了更多的人。现场很快被闻讯赶来的工头控制起来,拉起了简陋的隔离带。消息像带着腥气的风,迅速刮遍了工地的每个角落。
消息迅速传开,也第一时间传到了周家高层的耳朵里。一个底层工程师,在自己的工作单位的自杀,这太敏感,太难看。目前外界只知道,那个可怜的男人高伟,因妻子重病不堪重负,选择了在工地自杀。很少有人会将此事与周家更深层的东西联系起来。
高羽砚是被邻居阿姨红肿着眼睛从床上抱起来的,他还在懵懂中,就被带到了混乱的现场外围。他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只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空气里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压抑。他仰着头,在人群的缝隙里,只看到父亲常戴的那顶黄色安全帽,孤零零地滚落在水泥地上,沾满了灰尘。
周家的人来得很快,为首的正是周鸿儒,周星曜的父亲,周家建筑明面上的掌舵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与周围杂乱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既无悲痛,也无惊慌,只有一种处理麻烦事务时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
他简单地查看了现场,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公司相关人员便高效地运转起来,以“处理公司内部事务,维护稳定”为由,介入并主导了后续的“处理”。他们需要控制影响,需要将这件事与周家明面上的业务彻底切割干净。他们“妥善”地处理了现场, “安抚”了知情的工人,并“协助”警方进行了快速结案。
他们“协助”闻讯赶来的警方维持秩序,迅速将尸体运走,直接送往了殡仪馆。同时,公关部门开始动作,联系相熟的媒体,将舆论导向“员工因家庭巨大变故,个人情绪失控导致悲剧”,竭力撇清与公司的任何关联,强调这是“个人行为”。
一天后,高伟在老家的亲属被通知到了。高羽砚的爷爷和大伯,带着一身长途跋涉的风尘和难以置信的悲痛,匆匆赶到了江城。在殡仪馆一间冰冷的会议室里,周鸿儒亲自见了他们。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周鸿儒坐在主位,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份项目报告:“高伟先生的事情,我们很遗憾。他是一位好员工,但很可惜,没能扛过生活的难关。这件事,纯属他的个人行为,与公司运营无关。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公司决定给予三万元抚恤金,希望能帮助你们渡过眼前的难关。”
爷爷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比如儿子为什么会在工作的地方跳楼,比如公司是不是有什么责任……但面对周鸿儒那不动声色的威压和看似合情合理的说辞,看着眼前那张薄薄的、却足以解决眼下很多实际问题的支票,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成了一声沉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大伯在一旁,也只是沉默地低着头,接过了那张支票。
手续办得很快。高伟的遗体被火化了。几乎就在同时,医院也传来了消息,方玲灵终究没能熬过去,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短短几天,一对夫妻,先后离世。爷爷和大伯捧着两个还带着温热的骨灰盒,只觉得双臂沉得抬不起来。
他们带着高羽砚,准备简单收拾一下,就返回老家。这个城市留给他们的,只剩下刻骨的伤痛和这两个冰冷的盒子。
然而,就在他们三人暂住的廉价旅馆楼下,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穿着皮质外套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很锐利。他拦住了抱着骨灰盒的爷爷,和抱着睡着的高羽砚的大伯。
“老爷子,节哀。”男人嘴上说着客气话,手却直接递过来一张纸,“我是恒远国际贸易公司的蒋通。高伟先生生前在我们这里借了一笔款子,七十万,这是欠条。你看,这白纸黑字,还有他的手印。”
爷爷和大伯愣住了,看着那张如同催命符般的欠条,上面儿子的签名和红指印刺眼得让人头晕。
“我们……我们不知道这个……”爷爷的声音发颤。
“不知道没关系,现在知道就行了。”蒋通笑了笑,笑容里没什么温度,“听说,周家刚给了你们三万抚恤金?正好,这钱,就先算第一笔利息吧。”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壮实的年轻人上前,几乎是用抢的,从大伯紧紧攥着的手里抽走了那张支票。
“你!你们这是抢钱!”大伯气得脸色通红,想要理论。
蒋通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警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高伟死了,这债,父债子还,或者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来还,也说得过去。拿不出钱?”他的目光扫过爷爷和大伯紧紧抱在怀里的骨灰盒,慢条斯理地说:“这两个盒子,就先抵押在我这儿吧。什么时候凑够了钱,什么时候来赎。”
说完,他手下的人毫不客气地夺过了那两个承载着最后念想的骨灰盒。蒋通转身,上车,黑色轿车迅速消失在街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爷爷和大伯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钱没了,连儿子、儿媳最后的骨灰也没能保住。巨大的失望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们彻底淹没。这座城市,这个遭遇,榨干了他们最后一点力气和希望。
他们看着呆呆站在一旁,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的高羽砚。这个孩子,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带着一笔恐怖的债务和失去父母的悲惨命运。
最终,爷爷抹了一把脸,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他们带着高羽砚,找到了他的外婆家。
没有过多的解释,只是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那笔可怕的债务和骨灰被扣留的事实。外婆搂着高羽砚,哭得几乎晕厥。舅舅和舅妈站在一旁,脸色难看,他们自己也有孩子要养,生活本就拮据,如何能再承担一个拖油瓶,以及他身后那足以压垮一个家庭的巨债?
爷爷和大伯留下了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们不敢看高羽砚那双逐渐失去光彩的眼睛,也不敢面对亲家那绝望又带着一丝埋怨的眼神。
高羽砚站在外婆家略显拥挤的客厅里,看着爷爷和大伯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感觉最后一点与“家”有关的联系,也被斩断了。他不再有父母,不再有可以回去的地方,甚至连父母的骨灰,都成了别人手中的抵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