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尘光中走来》我想我就是我

4、第 4 章

　　第四章多余的尘埃

　　外婆家位于江城一个更老、更拥挤的片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潮湿和饭菜混合的气味。对于刚从丧亲之痛和骨灰被夺的打击中缓过一点神来的高羽砚来说，这里陌生而压抑。

　　起初，外婆还会抱着他掉眼泪，摸着他的头念叨着“我苦命的灵灵，苦命的外孙……”。但这眼泪里，有多少是为女儿女婿，有多少是为这个突然塞过来的外孙，又有多少是为这个再次被拖入泥潭的家，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外公总是沉默地坐在阳台的旧藤椅上，看着楼下嘈杂的街巷，一坐就是半天。他偶尔看向高羽砚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悯，但更多的是疲惫和一种隐隐的怨怼。这怨怼并非针对高羽霖本人，而是针对这仿佛循环般无法摆脱的厄运。

　　方玲灵十六岁那场白血病，早已榨干了这个普通家庭所有的积蓄和元气。为了给她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了不少外债。舅舅的婚事也因此一拖再拖，差点告吹，好不容易凑够了彩礼结了婚，小两口至今还和老人挤在这套老房子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原本以为女儿嫁了个老实本分的高伟，虽然不富裕，但总算是安稳了，他们也能松口气，慢慢偿还旧债，过几天消停日子。谁能想到，十几年后，噩梦重演，甚至更加惨烈。人没了，还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以及……一笔他们连听都不敢听的巨额债务。

　　“就是个讨债鬼！他们高家的事，凭什么又赖到我们方家头上！”舅妈的声音尖利，即使在关着门的厨房里，也能清晰地传到坐在客厅小板凳上的高羽砚耳朵里。他缩了缩肩膀，把自己抱得更紧。

　　“你少说两句！”舅舅的声音压抑着烦躁。
　　“我说错了吗？当年为了你妹妹，这个家成了什么样你不知道？现在倒好，人死了，扔个拖油瓶过来，还有那吓死人的债！那帮人要是找上门来，我们拿什么还？拿命还吗？”舅妈越说越激动，带着哭音，“我们小宝以后怎么办？跟着我们一起遭罪吗？”

　　高羽砚知道“小宝”是舅舅舅妈刚上小学的儿子。他见过那个表哥，胖乎乎的，会大声笑，有很多玩具。那些玩具，舅妈从不让他碰。

　　吃饭的时候，气氛总是凝固的。桌上的菜很简单，偶尔有一点荤腥，总会自然地放到小宝和他的父母面前。高羽砚只敢夹自己面前的青菜，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外婆有时会无声地给他夹一筷子菜，但舅妈锐利的眼神会立刻扫过来，外婆的手便会微微一顿，然后讪讪地收回。

　　“吃那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长得壮实点，别像他妈一样……”舅妈有时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没说完，但里面的意思像针一样扎人。舅舅会皱眉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外公的叹息声更重了。

　　高羽砚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学会了看所有人的脸色，学会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不敢大声说话，不敢主动要求什么，甚至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发出声音惹人厌烦。夜晚，他睡在阳台搭起来的一张临时小床上，听着窗外城市的噪音，看着模糊的天花板，想念着那个朝北的、虽然简陋却充满温暖的家，想念爸爸有力的大手，妈妈温柔的歌声。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又冰冷地贴在他的脸颊上。

　　他明白，自己是不被欢迎的。他是一粒多余的尘埃，落在了哪里，都只会给人带来麻烦和肮脏。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舅妈和舅舅又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次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必须送走！我们养不起！也担不起这个责任！那笔债像颗定时炸弹，你想让咱们家都被炸死吗？”
　　“那能送到哪儿去？他好歹是我妹妹的孩子……”
　　“福利院！国家总不会不管！留在家里，我们所有人都得被他拖死！你想想小宝！”
　　舅舅长时间的沉默，像是一种默认。

　　第二天，外婆红肿着眼睛，开始默默给高羽砚收拾他那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外公坐在一旁，闷头抽烟，一言不发。舅妈则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甚至带上了几分难得的、近乎残忍的“轻松”。

　　没有询问，没有解释。大人们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默契，决定了他的去向。

　　高羽砚被外婆牵着，走出了那个他住了并不算久的“家”。自始至终，他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那片狭小、拥挤、充满怨气的空间，也从来不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