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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霁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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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轻掩的门扉响动。
安坐房内的温瑜抬头,只见无边夜幕,冷月西沉,偶有晚风跫音,却无期待的那抹人影。
自晨间的争执以来,卿月再未与自己说过话。
他明白,卿月已理解自己的顾虑,但不愿放弃自己的决心,毕竟有哪个鸟儿能甘心自囚于一隅牢笼呢?
可外面那个遍地淤泥的世界,又岂是纯白的雪花所能承受的?他实在无法放手,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淤泥。
沉默,是谁也不肯低头的应答。
倘若自己的坚持只能换得不欢而散,值得吗?难道自己的顾虑需要考虑,她的意愿就不该尊重吗?而自己,又为何枯坐在此,夜已深,还在等着那个从未缺席的夜来人吗?
往常门扉响动时,用不着抬头,他就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大多是风风火火地撞门奔来,偶尔也会蹑手蹑脚地溜到他背后,捂住他的眼睛。明明是修行之人,又怎么可能听不出呢?却还是会陪她玩这个游戏,每次都装作意外甚或吓住了的模样,或是以拙劣的演技娱戏,只为看她“诡计得逞”时绽放的笑颜。
她笑时那一瞬,便觉冷月也柔和。
她会先掏出一只软垫放在案上,再坐下盘腿坐下,隔着软垫支起娇弱的胳膊,撑着头殷殷望向自己。
“温瑜温瑜,我睡不着,要不你再给我讲讲山下的事?”
而自己,会搁下唇边的茶盏,悠悠调侃道:“你究竟是睡不着想听山下的事,还是想听山下的事才睡不着——”
“都有都有,反正就是想听你给我讲山下的事。”
往往没等自己说完,她就会极其熟练地抱住自己的胳膊摇晃,一副势要胡搅蛮缠到底的样子。
又会并拢三指发誓道:“我保证,就一段,一小段就好,这次绝不会再食言。”
本就无需推诿,毕竟他总是无法违心拒绝她的请求。不过是想逗逗她,瞧她每一种生动的模样。
“新年之后的初次盛会,是元夕。凡人会在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庆祝以祈求圆满,歌舞百戏闹元宵,男女嬉戏赏花灯……”
往往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听到女孩清浅平稳的呼吸声,低头便能静静欣赏她恬静的睡颜,猜测她此刻的美梦与梦中人。
可今夜,茶盏已凉透,那人却还未出现。
一昧地沉默与逃避,只会拉开他们靠近的距离,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静坐待命不是他的性格,至少要走出房门,才能寻得事情的真正解决。
东屋的烛火已经熄灭,女孩已经歇下,可他不愿就此离开,便默默守在门外,望向她床头那扇窗户。
门内,卿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忿忿,暗骂自己:
“想什么想呢?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想睡?看书的时候怎不见你这般清醒,该睡觉的时候脑子倒想用功了!”
恼怒地将被子踢开,任凭晚风吹拂,想令寒风抚平焦躁的心绪,反令躁意愈发清晰。
看向窗外时,更觉那闪烁的两三点星光都是在嘲笑自己庸人自扰。
“丁零——”
“丁零——”
檐外传来阵阵清脆的声响,卿月才想起那是温瑜前些日子做的风铃。
听铃声清越,心中那股莫名的躁意似也被渐渐熨平。
此处高寒,无燕雀筑巢,无需风铎惊鸟护花,原也未在檐角挂上风铃。
那本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她伏在温瑜的膝头听他讲人间管弦清越,丝竹靡靡,钦羡而又自恼于无处欣赏。温瑜从袖中乾坤袋掏出一把古琴教她,兴致勃勃的卿月对着抱木七弦琴意图大展身手,怎料弹出的呕哑嘲哳实在难以入耳,颇有鬼哭狼嚎的阴风扑面感。
无奈只能气馁放弃。
可隔日清晨,自己将将醒来时,便听到了鸟鸣般的清脆声响,推门而出,便见温瑜正在往檐角挂着一串铃铛模样的东西。
“此物名唤风铃,若挂在檐下,亦可唤作檐铃。风过而响,亦得天籁之趣。”
听到她的脚步声,尚且忙着往檐角挂风铃的温瑜便一边为她解释。
思绪从重重回忆中抽回,清越的风铃声让她再次忆起:
温瑜总是能细心妥帖地照顾到她每一次的情绪波动,抚平她的每一丝遗憾。
她不该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一个人的奔赴。
谁先开口又有什么所谓呢?就算他不认同自己的决定,但也不该以互相冷淡攻讦。
思及此,卿月立即下床奔向门口。
“吱呀”的开门声仍在耳畔作响,她却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温瑜。尚未想清该说些什么,身体就已自觉地扑向他的怀抱。
“温瑜温瑜,我好想你。”
寥寥几个时辰未见,思念就已在心头疯长。
幸好——
在我迫切想见你的时候,你恰好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此刻,她只想用拥抱时身体的贴近,贪恋他温热胸腔下的跳动,确信他的确切存在,安抚躁动的心。
温瑜早已习惯了她的“突袭”,熟练地回抱。
瞧见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切。
“做噩梦吓着了?”
“没,”不舍得离开他的怀抱,卿月依偎在他的胸膛,微微摇头否认,“只是睡不着,莫名很烦躁。突然很想见你,想跟你说说话。”
“嗯,我在。”
“你不生气了?”
“没有生气,是我有些太急了。”温瑜轻柔地拨开她额角凌乱的头发,凝视着她的双眸,郑重道:“抱歉——”
卿月抬手捂住他的嘴巴,制止他继续道歉的话语。
“不需要道歉的。我明白你的顾虑,也知晓我此举的风险。或许,有些人就是傻,非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甘心,可我也不想和你冷淡相对。”
说着,卿月再次靠在温瑜怀里,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仿似想与他贴得更近些。
“现在,我只想就这么抱你一会儿。”
“好。”他收拢了环抱她的双手,将她更用力地贴向自己,就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想抱多久,都可以。”
溶溶月色,醉了未眠人。
金乌拂羽,扶桑晓日,晨光偏把眠客唤,华胥顷时别。
卿月甫一醒来,便趿拉着鞋子,奔出房门。
只见庭院一隅,温瑜正在打破剑柄的棱角,像是担心它硌着握剑的人。
凑近一瞧,只见那长剑通体雪白,泛着淡淡幽光,看似轻盈飘逸而又散发着逼人的极寒气息,浑身素雅,唯有剑柄处细细刻着弦月纹路。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一个修行者的目光能偏离一把好剑,卿月亦是歆羡不已,看得入迷。
“喜欢吗?”
“嗯嗯!”卿月只顾点头如捣蒜,俄而方才反应过来,两眼放光,“送我的?”
“那就试试。”
她欣喜若狂,闻言只想尽快去拿,未料却被温瑜握住手腕,疑惑地抬头看他。
“当心些,剑已开刃。”
“哦。”
卿月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
在掌心触碰到温凉的剑身时,还是兴奋得难以自抑,立时利落地挽了个剑花,爱不释手。
“温瑜温瑜,你可曾给它取了名字?”
“你是它的主人,自该由你来取。”
起名实在是项恼人的活,卿月登时只觉思绪打结成了一团乱麻,蹙眉沉思良久,小声道:
“霁雪?”
惟愿雪霁春明,她与它,皆期待着雪后的盎然春光。
她宝贝似的捧着自己的命剑,一会儿细细端详,一会儿试炼学过的招式。
回头的时候,卿月就见温瑜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灼灼双目艳胜三月桃花,眼眸中漾出的温柔更是足以消融冰雪,报晓春意。一时只觉心脏扑通乱跳,霎时抛光了自己转身的意图,真真是美色误人!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嗯,……嗯嗯。你别动,我来帮你擦掉。”
为了掩饰自己为美色所惑的事实,卿月一本正经地擦拭了半晌空气。
当心虚与尴尬压下了悸动的心后,她才忆起自己转身的意图。
“温瑜,你送我剑,是同意我的决定了?”
“嗯。你的决定,自然只能由你自己定下。”
不想让这件事继续消磨他的情绪,卿月便主动问起了他的剑。
“流霰。”
泪下如流霰。
卿月恼自己自作聪明,听这剑名,怕是又勾起了一桩他的伤心事。
忆起昨日两人相顾无言时的酸涩难受,她不愿再度品味,便不愿深问下去。况且,能让温瑜昨日如此失态地阻止自己下山入世,只怕他曾亲身经历过它的种种可怖。若非如此,又怎会令一个素来淡定从容的人惶恐至此?痛之深,阻之切,只怕那也是埋葬了他的少年青涩的伤心之地。既如此,又何必再提,平白惹他伤心。
“不继续问了?”温瑜摩挲着她的发梢追问,“不该再问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为什么明明是一个剑修,你却从未见过我的命剑?为什么——”
“不,别说了,我不想知道……”
纵使确实想探及他的秘密,想知晓他的过去,卿月此刻也不想再听下去,不舍得他亲手撕揭自己的伤疤。心疼的泪水簌簌滚落,卿月侧头避开他的滚烫的视线。
“永远不用在我面前拘束,也永远不用掩藏自己。”温瑜用温热的拇指轻轻抚去她滚落不止的泪珠,“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见卿月学会伪装,在他的面前掩饰她自己的想法,开始言不由衷,温瑜不由得自恨,若非昨日的争执伤到了她,她又何须学着压抑自己,自己到底还是不够成熟稳重。
深吸压下喉头深处的酸涩,温瑜以极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道出那段往事:
“最初为它命名流霰,是为提醒自己,我的家人因妖物作乱而死,我提剑是为终止祸乱,而非犯下另一场杀戮。后来,它又应了此名,在千年前为故人殉葬。”
卿月不住抬眼望着他:
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人,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才会令剑修以命剑相殉?
她不禁暗自猜测这位故人与温瑜的故事,羡慕那个人能见证他的过去,陪他一同经历,但她还是更为心疼温瑜的遭遇。
她握住温瑜的手,泛红的双眸挤出笑意,望着温瑜。
“那就再造一把,你不是还要教我剑术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