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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欲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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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声巨响,惊碎了山间的阒静。
原是一个白衣女子自天空坠下,滚落在雪地里。
好在惊飞的积雪接住了她,松软的雪花也不至于磕伤了她脆弱的肌肤。
原先静立一旁的男子正是温瑜。此时的温瑜,早已在卿月“左右也无旁人”“戴面具会晒出阴阳脸”的种种诱哄与威胁下摘了面具,盛世的面容足以令见者惊叹,而又无一分妖冶,正与周身温柔儒雅的气质相合,人如其名:君子温润如玉。
未等温瑜上前搀扶,卿月便摇头甩了甩身上粘带的雪花,自己爬了起来,再次按照温瑜这些时日的教导,掐诀凝神,感受灵府蕴藏的无尽修为,调至周身,止五官之所感,消己身于万物,再于消融齐一中骤然迸射自我意念,驱动灵力,跃身起飞。
顺利绕山顶盘飞一周后,卿月一个俯冲,稳稳当当地落在温瑜面前。
单手背在身后,按捺的乖巧外表掩不住那份闪烁着伶俐的自得,她挑起眉头道:
“温瑜温瑜,我就说我自己可以吧。你看现在,我是不是飞得很厉害了?”
闻言,温瑜收起先前的担忧,转而弯起眉眼,抚摸着卿月的头顶,以夸奖小孩子的语气道:
“嗯,那拜托这位已经飞得很厉害的仙子,以后飞得那么高的时候可要更专心些,不要东张西望的。摔下来的时候可是很疼的,方才伤着哪儿没?”
卿月摇摇头,感受着头顶掌心的温暖,抬眼看向温瑜,试探着问:
“温瑜,你现在好像大人在哄小孩,而且你又教了我这么多,我是不是该行拜师礼,唤你师父?”
笑容在温瑜脸上凝滞,他像是被惊吓住了,僵硬地收回抚摸着卿月头顶的那只手,拘谨地垂在身侧,绯色染透了外露的肌肤,复又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不,不必……称不得师父……”
细弱蚊蚋的声音仿佛在昭示某人的心虚,尤其是那“师父”二字,更难辨清,仿似触及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哦?不能叫师父,那拜师礼是不是就不能送了?”
说着,卿月那只背在身后的手变出了一朵莹白剔透的花,舒展的素白花瓣间,隐约可见幽蓝绰约的紫色纹络,隐隐显现,吐蕾的花心还呵护着几瓣雪花。
“是冰魄花,你应该还没见过。只长在雪山后头那一小块,方才我飞到那时摘的。”她又蹙着眉头,做出一副颇为苦恼遗憾的模样,“本想送你做拜师礼的,现下看来,你是不能收了。”
若是她能稍稍收敛些那上扬的唇角,或许温瑜还能配合配合她言语间的遗憾与苦恼。
“花儿的心意怎能辜负?看来纵无拜师之名,我也只好冒昧收下此礼了。”
伸手欲接,谁知卿月却兀自后退一步避开。
“师出无名总归不好,我怎能委屈你平白担负此番名声?”那双冰透琉璃似的桃花眼早不复初见时的懵懵懂懂,眼下正狡黠的转动,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看似纠结了半晌,才以勉为其难的语气道,“看来,只能我再受累些,多虚心求教,方可令你心安理得地受了此礼。”
温瑜看着那枝再度被递到眼前的冰魄花,苦笑不得。不过是某人为了求他多教些,竟兜了这么大个圈子。
“某自当倾尽毕生所学,为姑娘指点迷津。”温瑜笑着接过冰魄花,调侃道,“在下如今才知,这开在雪山的花,竟是烫手的。”
卿月作势抢回,温瑜眼疾手快地后撤一步:“我也不能让姑娘背负了出尔反尔的名声,只好好生收下了。”
“不细问我要学什么,你便先行收下了谢礼,难道不担心自己教不了吗?”
目光自温瑜手中的冰魄花上移,卿月不甘示弱地上前一步,与他对视,略带挑衅地诘问。
“不怕,你想要的,我都会倾尽全力给你。”
不似玩笑的回应,反似力重千钧的承诺。
突然的郑重,反倒让卿月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内心慌乱,眼神飘忽,顿觉受之有愧,只能调侃道: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是不是欠过我太多。”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无恩无碌,他却总是对她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备至。为她在冰天雪地里筑造房屋,给她一方天地的隐蔽,结束幕天席地的生活;日日不厌其烦地教她心法密典,发掘她平静神府内积蕴的无尽灵力,就像引导鸟儿寻回翱翔苍穹的自由;又明明身体早已恢复,却还是心甘情愿地留在这空有冰雪的无趣之地,舍弃了他描摹过的人间繁华。
“或许吧。”
他侧身望向远方,眼神是卿月看不懂的怅惘。
“或许我是在赎罪,唯有你才能真正将我释放。”
再转回身时,他的眼尾还泛着掩不去的红,似乎勾起的心事足以破碎他的心神,亦无法拂袖挥去。
“所以,你永远可以向我索取一切。”
“你我不过初识,我既不知你的过去、你曾经的恩怨,又谈何宽宥释罪于你。”
原来心头还是会因为无法走进他的世界而泛起酸涩,丝丝缕缕绞弄得人呼吸滞涩。
不过没关系,既然他不愿意倾诉剖白他的世界,她可以自己去看,去经历,自己走进他生活的山下人间。
“温瑜,我想下山。”
或许这个念头早已活跃在心间,更不知萌生于何时,但眼下就如此自然地说出口了。卿月在内心苦笑,其实做决定与坦诚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不值得浪费数十个夜晚辗转难眠,不是吗?明明也就这几个字而已。
“为何?”
素白的花儿坠落在地,脆弱的花瓣经不起此番折腾,已为冰雪埋葬。
那倾泻的一丝颤音好似引线上滋滋作响的火苗,即将唤醒一颗惊雷,炸碎所有平静,在幽深的潭面掀起滔天的巨浪。
卿月甚是不解,纵使这段时日的相处足以让她猜到,温瑜其实一直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想要她满足于雪山生活的心思,为此甚至极尽可能地利用冰雪雕塑为她再现山下的种种生机,只可惜再活灵活现的模仿终归还是死物,没有生命流动之下的万般变化之可能。
温瑜看似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却被衣袖抖动的幅度出卖了它的颤抖。
卿月料到了温瑜会反对自己的决定,但却猜不到为何眼下的他竟似在害怕。
“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吗?在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独自在这待了多久,日升日落,于我而言,好似也没有分别,终日昏昏沉沉的,不辨日夜,其实睡着或是醒着,于我也无甚分别。我早就厌倦了这份单调与重复,厌倦了清醒时的虚无的苦痛。”
说罢,卿月又自嘲地苦笑:“只可惜,那时候的我也走不出这雪山的方寸之地。更是凭着自己那浅薄得可笑的认知,自以为是地认为雪山的外面还是雪山。”
“没事的,没事的。现在我在这儿,你想听的,我可以说给你,你想看的,我也可以都做给你。只有冰雪又何妨,我照样可以为你打造出世间山水,虫鸣鸟叫!”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捏住她的肩膀,顾不得君子风度,俯身逼近,像是想要将她桎梏在自己的臂膀的保护之内,望向她的眼神中满带祈求,仿佛信徒渴求神明的恩允。
顾不得肩头的疼痛,卿月含着盈满心疼泪花的双眸,残忍地拒绝他的祈求,凝望着他通红的眼尾,摇头哽咽道:
“不行的……不行的,那不一样。如果我不曾知晓那一个世界的存在,我或许还可以忍受雪山的孤寂。可我已听过世界之大,也在飞至高空时瞰望过群山的郁郁蓊蓊,便再也无法忍受这份死寂。”
“可——,”他顿了顿,阖眸又睁眼,试图恢复自己的理智,方才一字一顿道,“长于深林的懵懂小鹿,若是冒然闯入人群,只会沦为一道餐点。”
“你也说过,不该因噎废食,不是吗?”
“可若那是注定的终局呢?”
“鱼之乐也。”
卿月拿开他捏着自己肩膀的手,俯身捡起那朵坠落在地的冰魄花,小心翼翼地护住它仅剩的几枚花瓣,又轻轻摩挲,仿似在安抚受惊的花儿。
“雪山的背面,很陡,很容易摔着,可我还是常常去那,还会在山崖攀爬。因为只有那里有冰魄花,这是我能见到的唯一的花。”
“我摘过。可与想象中不一样,没有任何花香。倒不如只是远远地望着它盛开,更为满足。”
“不,它有的,它有香味的。只是很淡,很淡。你嗅过山下的花,知晓它们的馥郁,自然会觉得它寡淡无味了,”她将那枝零落的花举到温瑜眼前,“况且,是不是跟自己想象中的一样,得先把它拿在手上,才有资格评判。”
温瑜没有接那枝花,只是抬头凝视着她的脸,满眼心疼。
“可你会受伤。”他轻抚着她脸上那道细小的划痕,“摔伤了,很疼很疼的。”
“可有你在,我就不会,对吗?”
卿月抬手,为他轻轻擦去眼角悄悄滑落的泪珠。温瑜握住她的手腕,任由自己的脸盘贴在她的手心上,贪婪地眷恋她的体温。
“我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好在你身边。若有一次——”发紧的喉头失去了继发声的勇气,温瑜任凭泪珠肆意滚落,灼烫她的肌肤,卑声下气地祈求,“求求你,好不好?”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温瑜屏息等待对他的判决。
“会飞后,我就没受过伤。你会教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