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八云九影

1、上

　　看着桌面上用灰绿色亚麻布包裹的盒子，就知道又是母亲寄来的礼物。
　　放下背包，同时也将整天的挫败感丢弃。
　　虽然自从出生以来我就没见过她，但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相同的盒子出现在我面前。
　　自从外婆离世，我就从未打开过任何礼物。但今天……已经没办法让心情变得更差了吧。
　　坐在立方体前，把玩着代表着成年的丝带，猜想里面究竟会是什么？
　　母亲是公认有思想的人，她不会用类似的东西敷衍，不会用价格高低来衡量轻重，就算是对她众所周知却闭口不提的女儿，也是同样如此。
　　丝带顺滑，力度拿捏得刚刚好。
　　麻布的触感，折叠的角度，生日卡片，以及超厚的盒子，柔软的填充羽丝，礼物却……扒开表层的羽丝，竟然没有见到东西，难道这就是姚教授认为该教会我的成年人该懂得的常识吗？
　　继续缓慢分拨，终于在接近底部的位置发现了它，糖果色的首饰盒——十年前，她也用过这盒子，那时里面放的是琥珀耳坠，而我根本就没有耳洞。
　　扭开盒盖，里面是枚戒指，平淡无奇，好在这次能戴上也不至于甩手就丢。
　　戒指滑过手指，就听呼呼风声扫过耳膜，随即就见海浪自眼前向远方展开，周而复始地刷新着与沙滩的分界线。
　　烦恼与不悦瞬间就随着风浪消散，我不由得深深吸入口气，感受到的竟然是混合着烤白薯气味的海风。
　　摘掉戒指，风浪瞬间消失，再将其戴上，心旷神怡的景象立刻复现。关闭思维波调谐器，又是熟悉的空屋，以及纯粹的烤白薯香气。
　　料理锅算是母亲送给这个家最实用的物品，自从知道里面出品的食物比其他小朋友妈妈做得更好吃后，我就再没因她不在身边而哭过，只是从年初到年尾的伤心。
　　吃过烤白薯，啜着白茶，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件礼物。
　　与戒指一同而来的，还有张电子旅程单。
　　“女儿的生日，不回来就算了，还要我独自一人飞过去相见吗？”
　　躺进被窝，把玩着冰凉的虚拟戒，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牵引出足以触动选择的力量。
　　有时候，越是希望早些入睡，就越是难以入睡，而越是希望头脑清醒些，就越是发昏难明想不通事情。
　　不知不觉就瞪着眼睛进了梦乡，沙滩，背影，牵着我的手，以及越来越冷的浪花。
　　定时提醒的鸣叫声，搅乱了层层梦景，我忍不住大喊，“卑鄙！”
　　抱怨归抱怨，可行囊还是准时丢进了无人出租车的后备箱。
　　异国旅行，分离的母女，隔阂与思念，陌生的面孔与回想不起的气息，虚情假意温柔还是冷若冰霜敷衍，这些就是我在不同交通工具里辗转忐忑的思绪。
　　第一次乘坐环球航空的兴奋感，远没有使用手上这枚戒指所带来的体验冲击强烈，在确认不会立刻摔死后，注意力就又被它牢牢拉住。
　　恰到好处的虚实调度，能让人同时置身于两个时空维度，在夜晚欣赏晨光的美，在正午享受深夜的宁静，所有这些都来自于戒指，来自于母亲曾经的所经所见。
　　指尖滑过戒面，窗外的雷雨立刻消散于清冷的晚风中。
　　当初抛下我，经历些大自然的愤怒，也是应该的。虽然心里这样想，可刚刚那阵恐怖的雷暴还是让我心有余悸，想到她离开时的年纪似乎和我现在也差不多，况且那时候还老飞机，一个人坐在里面该是会害怕的吧。
　　平安落地，跟着虚拟指引完成一连串的手续，过程中看着那个淡蓝色的身影，从前方到身后，看着她通过一道道关卡，终于走进她梦想的艺术国度，站在我的身边。
　　如同此前，车已经在等，但让我吃惊的是里面竟然有人。
　　“嘿，快上车，我可忙着呢！”
　　没想到外国人也会这样没礼貌的呼喝，要不是翻译会过滤掉情绪激烈的表达，我肯定会让他明白他的时间在我眼里一文不值，可想到在机舱里把玩所知的现实——拥有这枚戒指的我已经登上全球虚拟资产百强之列——又觉得和眼前这种人吵是非常掉身价的事情。
　　将巨额财富浪费在无形之物上，真不知道是她疯了还是认为我空虚寂寞到需要在虚幻的世界里寻找慰藉？
　　司机态度粗野，可技术不错，车速够快。一路上听着他对这座城市的抱怨和赞美，感受着两个不同时空维度里城市的变迁，我一次次暗自后悔，不该如她所愿踏上这次旅程。
　　“到了，谢谢惠顾。”
　　反光镜中，司机的冷眼透着鄙视和催促，他的手指在触控驾驶台上不停敲击，跟着某种节奏古怪的音乐。
　　“抵达目的地。”合成语音的提醒，将我从虚拟场景中拉回到现实世界，没想到不知不觉中就被戒指给骗了。
　　支付界面在眼前一闪而过，车门向上滑开漏进烂椰菜味儿的空气。
　　古老的酒店，高耸入云，就算是用力将头扬起到极限，也还是看不到顶上的文字，而在天空飞掠时可是清晰得见的。
　　机器人侍从走下台阶，托起我的手，看过戒指，随即转身为它引路。
　　这是我见过最聪明的机器人，知道我绝不会松开握紧背包的手。
　　相较而言，帮母亲拎包的门童就要市侩很多，虽然一张纸钞就能换来他久经训练而出的笑脸，但他步履中的不耐烦却是隐藏不了的，统统落进她的眼中。
　　放开那些虚幻的过往，我跟随机器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听它介绍所有设施的用法，以及我父亲留下的口信。
　　躺在光滑闪亮的浴缸里，我仔细回想那个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口信不是留给我的，是给母亲的，因此那些歉意并没让我感到愤怒，反而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念头。
　　我的父亲，虚拟时代之父，他的财富来自于对现实与虚幻的艺术性结合，堪称完美的算法已经数年找不到进一步优化的意义，可见其完美的程度已经超越了时代——至少那些新闻机器人是这样评价的——而现在，他的所有财富和声望都被转化成数字资产，存储在这枚戒指里。
　　机器人侍从说这个房间保留了很多年，可见对他意义非凡，就如同对她，以及他们爱情结晶的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要放些水将自己淹没，重温在子宫里的感觉，上次与她相伴的感觉。
　　长途旅行的疲倦随着陶瓷温热的烘烤而逐渐消散，我从没想到过，躺在空浴缸里会是这样的舒服，尽管我必须不停变换姿势以弥补缺少脂肪的尴尬。
　　接下来的旅程尚且未知，列车票是两天之后的，可见她希望我在这里停留些时间，好像我真可能会在乎这地方似的。
　　新衣服让心情好了不少，但那些麻烦的饰品都被我坚定不移地挡在了门外。妆容机器人的手艺不错，就是爱推销产品让我觉得有些心烦又不知该如何才能让它闭嘴。
　　吃不准戒指中的账户里究竟有多少钱，我排斥一切预定之外的服务，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连吃顿饭的钱都没有会是很可怕的现实窘境。
　　晚宴开始的时间比平时晚餐要迟很久，好在我的胃还在适应时差带来的混乱，而不时闪现出来的虚拟场景也在不断牵扯着注意力，我竟然完全忽略了饥饿时该当有的警告。
　　穿着母亲设计的服装，让我感觉非常拘谨，总是会忍不住借助任何反光的平面或曲面偷看自己。
　　长达三十多米的餐桌旁，坐满了好看的衣服。
　　跟着浮现而出的导引走到自己的位置，座椅缓慢滑出又随着我的动作归位，新奇又感觉有些不自在。这种被机器照顾得体贴入微的生活，实在是不适合我这种生长在开门必须用手的原始地带居民。
　　菜单早已定好，而且看起来大家的选择都差不多，又或是这地方就只能提供标准套餐。
　　美丽精致的食物，沉闷无趣的环境，比自己一个人在家吃烤土豆还要缺乏食欲。渐渐的，将食物送入口中的动作变得机械化，随着从心底流出的旋律，以异于寻常的缓慢速度咀嚼着。
　　或许是过于专注于食物，或许是对于他人目光的回避，等我抬起头来时，才发觉周围已经变了样子。音乐声从背后传来，桌面上还有几个小机器人在随着音乐舞蹈，周围人的目光大多落在我身旁，那个吃相与我一般无二的女人身上。
　　“请问，有事吗？”
　　陌生人的声音，可眼前的女人还在闷头吃着三倍量的食物。
　　转动戒指，保养较好的面容立刻将年轻的母亲替代，他的语气温和，可目光中的敌意却十分明显。
　　该如何回应？
　　在家里时，没人会在乎别人的目光，因为大多数人只会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一餐。
　　邻座似乎对我产生了兴趣，上上下下打量起来，他的目光最后锁定在我的手上，随即扭过头去，恍然大悟后惊慌失措般快速摆动着眼睛，而其目光落点就如激光标记般清晰碍眼。
　　见他再没有转过头来，我重新切换回戒指提供的虚拟场景，就见吃饱了的年轻母亲正捂着嘴凝视过来，仿佛是在后悔吃太多给人注意到了。
　　能这样看着吃撑的母亲，估计也只有父亲了吧。
　　这样的猜测让我好奇，他究竟是怎样复原这一场景的。该不会，他佩戴的眼镜始终处于摄录模式吧？
　　在那个年代，虚拟和现实之间似乎并没有完整的桥梁，所有尝试都是通过外部设备进行的。如果想要体验当今的虚拟现实，就得有个超级大的背包，里面塞满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还要能随时找到可供充电的设备。
　　在博物馆，我见过那些滑稽的东西，它们随着虚拟技术的飞跃以及人们对虚幻失去兴趣而迅速消失。数字资产迅速成为比现实还要昂贵许多的财富，只有最为富有的人，才能享用全盛时期遗留的财富，美轮美奂的虚拟场景，超越□□的感官享受，以及游走于两个世界间的超感人生。
　　显然，邻座是懂得那枚戒指的。
　　虽然我有心如她那样点三倍量的食物让这群装模作样的人瞪大眼睛，可我现在实在是全无胃口，勉强吃完以表达对食物的尊重后就离开这让我恶心的长桌，跟着前方的身影来到屏风后的吧台。
　　机器人酒侍似乎是认识我的，即没有展开酒水单供我选择，也没有询问味型偏好，就自顾自开始调起酒来。
　　查看一番后，我才发现，就在我落座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一次支付。显然，这是戒指预设的自动支付项，看来我的父亲或母亲很爱喝这种饮品。
　　机器人将高脚杯平稳放在我眼前，诱人的清甜味立刻就唤醒了某些久远的记忆。
　　在我还小时，有段时间总能在家里闻到这种气味，却又找不出来源，看来是她调制的香料，想要还原此时此刻的感受，寻找她失去的爱情。
　　入口酸涩，简直难喝到让我怀疑是否被机器人给捉弄了。可随之而来的甘甜，以及灼热过后的清凉感，却又让我忍不住立刻喝光余下的半杯。
　　机器人仍在忙碌着，不过这次它服务的对象是数十年前，一男一女，品味着相同的酒液，聊着我听不到的私密话。
　　“来瓶啤酒。”看着父母调情，让我很不是滋味，就想着来瓶透心凉的，却一时忘了自己正身处异国。
　　看着机器人干净利落的开瓶倒酒，以及翻滚着要冒出来的气泡流，瞬间就让一切烦恼融化在了洁白的泡沫之中，然后随着冰凉的河流灌进喉咙。
　　喝着风味十足但缺少酒精的啤酒，我回身看向窗外，指尖在戒指上轻轻摩擦，心中不由得又忐忑起来，担心她会突然出现在眼前，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理解。
　　身边的虚幻身影，喝起了真正的啤酒，并肩欣赏着窗外的夜景。
　　指尖用力，窗外的场景飞速变换，尽显虚幻之妙，时光之美。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我想看看这座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城市，迷糊着就走在了夜晚的街道上。
　　周围不时有标记闪亮，提示出此方向值得一去的景点，分价排列童叟无欺。
　　倒计数闪动，我好奇的左右走动测试，竟然是距离数值。
　　没有提示信息，没有导引光线，只有个实时变动的绝对值，当你们的女儿真是幸运又无奈。
　　前方有桥，我决定去那边寻找零值地点。
　　河面不算宽阔，却显得很是湿润。
　　反射着月光的河面微微发亮，而且并非是虚拟效果。
　　顺着景观灯线向远处望去，通过这段距离的行走，我已经大致判断出零值所在的方向，却没想到是座高耸的大楼而非古建筑或娱乐场。
　　在地图上设定新的引导坐标后，我先回去换了身衣服，免得走在街上太过惹眼。
　　回到房间时，卧室已经换了样子，温馨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想立刻躺倒在松软的床垫上。
　　呼吸般的波动出现在眼角处，要不是刚才的愣神就忽略过去。展开界面，发现是卧室的场景，看来这就是昂贵的数字资产了。试看过几种之后，我还是将其关闭，快速换上熟悉的衣衫出门散步。
　　沿河步行，来到大厦之下，看着距离数值上方浮动的小号数字，猜测那是高度数值，随即踏上门前显然过长的阶梯，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无误。
　　“顶楼吗？”
　　仰头看向大楼顶部，那里有光芒在闪动，但是在远方却丝毫看不出来。是用了些特殊的材料，还是光学设计的杰作？
　　“不能进吗？”
　　来到阶梯尽头，大门却并未开启。
　　没有常见的虚拟门锁界面，可见这枚戒指的主人已经失去了进入其中的资格。
　　纠缠了许久的困倦再次回来，可我并不想认输，继续沿着河道行走，还参加了一场只有十几个人的小型虚拟游戏。看得出，这里的年轻人都很熟悉虚拟现实游戏，有些人的动作甚至能够得上专业水准。
　　酣畅淋漓的异域冒险过后，跟着几位刚认识的朋友去河道旁的酒吧。看河水中的游鱼，喝柠檬水，交流游戏的经验。
　　几近凌晨，我才回到那张渴望了许久的床上，在沙漠星空的环境里，享受着耳畔徐徐微风的伴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