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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老旧小区的楼道里光线昏暗,楚萧停在二楼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防盗门前,他抬起手,指节在陈旧的铁门板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哎,来啦”门内传来孙奶奶有些缓慢但清晰的回应,门锁咔哒一声打开,孙奶奶花白的头发首先探了出来,脸上带着慈祥笑容。“是萧萧回来了啊!快,快进来!”她一边招呼,一边把门完全拉开。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悄然熄灭,室内温暖的灯光流淌出来,带着一种……浓郁的、夹杂着酱油和糖香的肉味。

      楚萧微微弯下腰,语气温和地问候:“孙奶奶,明天您想买些什么菜?土豆?还是您说的小青菜?”

      孙奶奶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热情地拉住楚萧的手腕:“买什么明天再说,来来来,快进来,今天奶奶特意多做了点红烧肉,烧得烂烂的,以前我们家小宁最爱吃这口了,你来尝尝,就当陪奶奶吃顿晚饭。”老人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期盼的光,眼角堆叠的皱纹因为笑意更深了。

      楚萧的手腕感受到老人掌心的温热和薄茧,那句,不了孙奶奶,我屋里还有菜,在舌尖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口,而是顺从的点头:“那……好的,麻烦您了孙奶奶。”这是他第一次踏进孙奶奶的家门。

      屋子很小,是典型的老式两室一厅格局,家具看得出都是用了很多年的,款式老旧,漆面斑驳,但被擦得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暖香和淡淡的樟脑丸味道。

      孙奶奶高兴地应了一声,忙着去厨房端菜:“哎,麻烦什么呀,你天天帮奶奶带菜,还帮着丢门口那又沉又脏的垃圾袋,奶奶才过意不去呢,太麻烦你了萧萧。”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的话,全然不知眼前这个沉默俊秀的少年与她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楚萧的视线落在墙边的矮柜上,那里,整齐地摆放着好几个相框,他的目光瞬间被吸住了,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笑容温和的男孩,于宁,有他扎着红领巾笑得露出小虎牙的小学生模样,有他穿着初中校服打篮球的抓拍,还有一张高中生的证件照,眼神沉静温和,每张照片里的笑容都像春日阳光,暖融融的。

      楚萧看着那些凝固的笑容,心脏闷闷的,这些照片无声地诉说着于宁的人生轨迹,那个曾经每年寒暑假都会出现在楚萧家的于宁。

      楚萧爸爸再婚娶了于宁的妈妈,那是一个温柔对楚萧视如己出的女人,她和楚爸都曾希望于宁能搬来一起生活,然而,于宁那个出轨后抛妻弃子的生父却霸道地宣称:“我儿子只能跟我。”可等他再婚后有了新的小家,于宁又成了碍眼的累赘。最终,是孙奶奶接走了唯一的孙子,寒暑假就成了于宁最期盼的日子,他可以去楚萧家,那里有温和的继父、温柔的母亲,还有一个虽有些安静内向、却能听懂他说话、分享秘密的楚萧,他们还约好了,要考同一所的大学……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在楚萧高二下学期某个寻常的黄昏,被一通冰冷急促的电话彻底击碎,于宁从楼顶一跃而下。

      “萧萧?发什么愣呢?快过来坐下吃饭了!”孙奶奶的声音将楚萧从冰冷的回忆漩涡中惊醒,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酱香浓郁的深红色红烧肉走了出来,小心地放在擦得发亮的小圆桌上,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炒青菜和一碗番茄鸡蛋汤。

      楚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迅速垂下眼帘,掩盖住里面翻涌的情绪,轻声道:“嗯,奶奶,我先去洗个手。”

      “哎,好,好,洗手间在那头。”孙奶奶笑着指向狭小的卫生间。

      水龙头流出冰凉的自来水,楚萧用力地搓洗着双手,冰冷的水却无法冲刷掉心头的沉重,他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停留了片刻,努力调整着呼吸,让脸上的表情恢复惯常的清冷平静。

      他走回小小的客厅兼餐厅,在孙奶奶特意摆好的小木凳上坐下。

      “尝尝,尝尝奶奶的手艺!”孙奶奶有些紧张地催他,把最大一块油亮亮、颤巍巍的五花肉夹到他碗里,“看合不合你胃口?老话说得好,荤中馋,素中鲜,红烧肉顶半边天!”

      楚萧夹起肉,咬了一小口,肉炖得极其软烂,入口即化,浓油赤酱的甜咸香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家的味道。他点了点头:“很好吃,孙奶奶,您手艺真好。”

      孙奶奶脸上笑开了花:“好吃就多吃点,哎呀,我一个老太婆在家,做了也吃不完……小宁走后,这屋里好久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很快又扬了起来,“快吃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餐桌上,孙奶奶像个终于找到听众的孩子,打开了话匣子,她关心地问楚萧在新学校适应不适应,高三功课紧不紧张,夸他懂事孝顺,又念叨着这小区越来越旧,住的人也越来越少,语气里带着一丝迟暮之人的孤单与对过往时光的留恋。

      楚萧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菜,认真听着老太太的唠叨,间或简短地、温和地回应几句“嗯”、“还好”、“谢谢奶奶关心”。他没有刻意迎合,也没有冷漠地打断,只是安静地听着,耐心地咀嚼着。

      他明白这盘红烧肉里藏着一个老人未能倾注在孙子身上的爱,知道这顿晚饭是一位孤寂老人能给予的最大善意,他安静地承接着这份好意,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可能触碰到宁宁这个名字的雷区。

      吃完饭,楚萧主动收拾碗筷。孙奶奶连声推辞:“哎哟,放着我来!你这孩子,真是!”

      “没事的,奶奶,顺手的事。”楚萧将碗筷端进那个逼仄陈旧的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冲走了饭菜的残渣,也暂时冲走了他心中那份沉重难言的疼痛,他洗得很慢,很仔细。

      灯光投在他清瘦挺拔却略显孤寂的背影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小厨房斑驳的墙面上,窗外,是沉默老旧的惠民小区,夜色渐浓。这顿简单的晚餐,连接着一个逝去的灵魂和一个被痛苦重塑的少年,在城市的角落里,弥漫着温暖、苦涩、怀念与无声的陪伴。

      楚萧将锅碗瓢盆仔细擦洗干净,归置整齐,又将厨房里所有的垃圾,包括装着残渣的袋子,仔细扎好,提到了门口放着,直起身,他看到孙奶奶卧室的门虚掩着,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他走到紧邻的一间房门口,那房门开着一条缝。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推开门,昏黄的灯光下,孙奶奶正佝偻着背,坐在一张书桌旁的旧椅子上,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相框,浑浊的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无声滑落,她像是沉溺在无法言说的悲伤海洋里,外界的一切声响都被隔绝。

      听见敲门声,孙奶奶一个激灵,慌忙用手背擦抹着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装的平静:“哎……瞧我……人老了,就爱瞎想……”

      楚萧的目光越过老人颤抖的肩头,落在了这个房间,这是一间带着学生气息的旧房间,老旧的木质书桌和椅子,一张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一个塞满了书的矮书柜,一个简单的木质衣柜,这就是房间的全部家当。书本整齐地摆在书桌上,几本笔记和练习册也堆叠在桌角,书桌正中央,那个有着宇航员图案的硬壳笔记本。是他去年寒假送给于宁的生日礼物,旁边还有几支他认得的卡通笔,一切都保持着有人随时会回来使用的样子,这里是于宁最后的栖息之所,被奶奶小心翼翼地封存着。

      “奶奶,”楚萧的声音有些干涩,“我能……看看这个房间吗?”

      孙奶奶红着眼睛,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出口,又像是被戳中了最深的伤口。她点点头,抬手抹了把脸:“你看吧……看吧……这就是小宁的屋……他走了以后,我舍不得动……这孩子……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啊……”她泣不成声,再也支撑不住,双手捂着脸,颤巍巍地起身,脚步踉跄地离开了房间,留下楚萧独自一人。

      门被轻轻带上,楚萧一直强撑着的坚硬外壳瞬间碎裂。

      他闭上眼,修长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脑海中那通刺耳电话的内容再次撕裂了他的神经,高二下学期那个闷热的傍晚,李慈接到电话后,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宁宁出事了……跳楼……”当时他像被重锤击中,大脑一片空白,怎么可能?!前天视频里还在和自己讨论选科、抱怨卷子太难的于宁,那个永远带着温和笑意约定好要一起上大学的于宁,怎么可能跳楼?他不相信!打死也不信!

      后来,李慈回淮汐市处理丧事,她整个人都垮了,形容枯槁,她说:“是学习压力太大了……警察说了……这孩子扛不住……”那份官方结论就像冰冷的铁钉,要钉死于宁死亡的盖子,学习压力?楚萧的心被愤怒和悲伤反复灼烧,他是了解于宁的,于宁成绩不算顶尖,但也绝不是学不下去的自暴自弃型,那份所谓的压力,绝对无法解释那条决绝的生命陨落。

      于是,在那个寒假,楚萧瞒着家人,第一次来到了淮汐市,在那所出了事的中学周边游荡、打听,最初是徒劳,后来是零星的消息碎片:“那个男生啊……好像挺老实的……不太合群?”“高二了……压力是大……”“嗐,好像……以前有点被欺负……”这些语焉不详的词汇渃楚萧浑身发冷。霸凌两个字终于艰难地从某个知情者的低声吐露中被剥离出来,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指向明确的轮廓,并非单纯的压力山大,而是被欺辱、被排挤、被逼至绝路的惨烈。

      那一刻,楚萧明白了,于宁是被推下去的,被那些看不见的恶意之手。

      一个偏执而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他要去,他要去这个吞噬了他兄弟的地方,家境普通的他,只能拿自己当唯一的筹码,转学转到这所害死于宁的二十七中,把自己也放进这黑暗的染缸,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用自身的光亮作为诱饵,引诱那些藏匿的毒蛇露出獠牙,他要以身入局,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挖出真相,将曾经的加害者拖出来,碾碎,为他们施加在于宁身上的痛苦,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他走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书桌前,指尖拂过那宇航员笔记本冰凉的封面,拿起于宁曾经用过的笔,目光扫过书桌,停留在书桌侧下方一个带锁但此刻似乎并未锁严的小抽屉。

      他迟疑了一下,内心强烈的驱使让他拉开了那个抽屉。

      里面的景象让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不是什么练习册,也不是什么兴趣爱好,里面杂乱地塞着好几个药盒:红花油、云南白药气雾剂、几盒不同牌子的活血止痛膏、碘伏棉签、还有一瓶快用完的正骨水……一个高中生,怎么会备这么多外伤药?

      抽屉内部散发着一股混杂着淡淡的草药和消毒水气味,这气味像是沉默的真相,瞬间洞穿了警察那些轻飘飘的学习压力论,也彻底扎穿了楚萧自欺欺人的最后一丝侥幸。

      于宁的死……于宁的痛苦……根源绝不是虚无缥缈的考试和排名。

      楚萧胸口剧烈起伏,他猛地将抽屉推回原位,动作大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像是要关住那令人窒息的真相,又像是压抑不住内心喷薄欲出的暴怒与悲恸,他站在原地,浑身绷得死紧。

      最终,他强迫自己收敛起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走到孙奶奶紧闭的房门前,隔着门板,声音恢复了平静温和:“奶奶,我先回去了,您早点休息,谢谢您的晚饭,很好吃。”

      门内传来孙奶奶带着鼻音的回应:“哎……好孩子……去吧……上楼梯小心点……”

      楚萧轻轻带好孙奶奶家的大门,沉重的脚步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映照着他孤独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他狭窄的出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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