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燃尽时》第三颗树

17、醒来

　　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白，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入鼻腔。我费力地眨了几下眼，视野才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陈烬的侧脸。他坐在床边的木凳上，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和一段麦色的脖颈。
　　他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抬起头。他的瞳孔很黑，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以往那层覆盖其上的、带着生人勿近意味的薄冰似乎碎裂沉没了，底下显露出的，是更为幽深、更为莫测的暗流，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可当他望见我睁着眼时，那深沉的黑色里又极快地掠过一丝暖意，像冰层下骤然跃动的火苗。
　　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极轻地抚上我的额角。那里贴着一小块纱布，是撞向铁桶时被飞溅的铁皮划伤的。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与他气质全然不符的轻柔。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开口。
　　我轻轻嗯了一声，喉咙干涩。
　　他收回手，沉默地倒了杯温水，扶着我慢慢喝下。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稍微驱散了些无力感。
　　放下杯子，他重新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天气如何：“我们搬家吧。”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蹙眉：“现在？可是，我们工资都还不高，也不太稳定……”贸然搬家需要钱，需要找新的住处，对我们现在的情况来说，并不轻松。
　　陈烬的目光没有移开，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意味，“我不想你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他说道，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砸得人心头发沉，那里面裹挟着一种经过压抑后反而更显强烈的决心，一种不容反驳的守护欲，几乎有些蛮横。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的黑色海洋，一时失语。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进来查房，打断了我未出口的话。医生检查了我的伤口，询问了感觉，嘱咐了些注意事项。护士记录着，病房里一时只剩下仪器轻微的嘀嗒声和医生平板的询问。
　　中午，陈烬去食堂买饭。回来时，远远看见病房门虚掩着，并非他离开时的样子。他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跳动，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他——是不是赵家的人？还是绑匪的同伙？他猛地推开门，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青筋凸起。
　　然而，病房里并没有预想中的危险。站在病床前的，是林国栋教授和他的女儿林薇。
　　林薇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桃子，正抽抽噎噎地对着我说：“姐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受这么重的伤……”
　　林教授站在一旁，神色凝重而感激，他看着我说：“陈小姐，大恩不言谢。但这份恩情，我林家记下了。你好好养伤，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我靠在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却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轻轻的：“林教授，您言重了。当时那种情况，任何一个人看见，都会想办法救人的，我真的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这不一样！”林教授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执拗和坚持，“如果你不接受，我和薇薇这辈子心里都会压着这块大石头，难以安宁。请你务必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
　　陈烬靠在门外的墙边，没有立刻进去。走廊清冷的光线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他听着里面传来的对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病房内沉默了片刻。
　　然后，传来我低低的、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深切的遗憾：“林教授，如果您真的想帮我……我……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没能看到我继续念书……他总说，女孩子要多读书，明事理……哪怕、哪怕只是个专科也好……他说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的机会……”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是的，我想读书。这是我现在……唯一还能抓住的梦想了。”
　　门外，陈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眼底掠过复杂的暗芒。
　　病房内，林教授显然被我这番“发自肺腑”的话深深打动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赞赏和怜悯。一个出身贫寒、命运多舛却依旧不忘读书向上、甚至在危难时刻舍己救人的女孩形象，无疑击中了他作为学者和教育者的软肋。
　　他沉吟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好！好孩子！有志气！这件事，我或许可以帮忙。我是南江大学的教授，虽然现在各院校招生都有严格规定，时间上也错过了。但我回去可以找我们院长和招生办的同志特别申请一下，看能否以特殊情况给予一个参加入学考试的机会。前提是，你的成绩必须达到特招的基本要求。这……已经是我能争取的极限了。”
　　“真的吗？”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喜和颤抖，眼泪落得更凶，这次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激动，“谢谢！谢谢您，林教授！我一定会努力，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好好养伤。”林教授语气和蔼，“等你好些了，我让人把复习资料和往年试题给你送来。考试不容易，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又安慰了我几句，才带着依旧抽噎的林薇离开。
　　脚步声远去。
　　陈烬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拎着已经有些凉了的饭盒，面无表情地走进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