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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西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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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烬将凉了的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看我的眼睛,只是沉默地打开盖子,里面是简单的青菜和米饭,还有一小份蒸蛋。
“先吃饭。”他把勺子递给我,声音依旧有些发沉。
我接过勺子,小口地吃着。蒸蛋已经冷了,口感有些发硬,但我还是慢慢咽了下去。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饭盒的声音。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搬家的事,也没有提读书的事。但那两件事,像无声的惊雷,已经在我们之间炸开,留下了清晰的沟壑。
下午,护士又来换了一次药。冰凉的碘伏擦过额角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我忍着没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边的陈烬。他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医院院子里蔫头耷脑的冬青树,侧影沉默而紧绷,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困兽,在压抑地喘息。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在医院苍白的光线下平稳流逝。我的伤好转了些,头晕和恶心的感觉逐渐消退。陈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晚上就挤在病房里那张窄小的陪护椅上过夜。他话变得更少,眼神里的那片海却愈发幽深难测。
第三天下午,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找到了病房。他自称是林教授的学生,受老师所托,送来一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书和资料。
“陈同学,老师让我转告你,事情有点眉目了。”年轻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客气,“但流程比较复杂,需要时间。这些是复习资料和近几年的入学考试真题,老师让你先看着,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记下来,我下次来取。”
我接过那摞沉甸甸的资料,指尖微微发烫。“谢谢您,也请您替我谢谢林教授。”
年轻人笑了笑,又客气了几句便告辞了。
等人走了,我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里面是几本崭新的高中课本,页边洁白,散发着油墨的清香。还有一叠用打字机仔细打印出来的试题,字迹清晰。最上面,放着一支黑色的钢笔和一瓶英雄牌蓝黑墨水。
我拿起那支笔,冰凉的金属笔夹贴着指尖,沉甸甸的。这是我从未拥有过的、属于读书人的体面和工具。
陈烬走过来,目光落在那摞书上,又移到我握着笔的手上,眼神晦暗不明。
“林教授,他真的送来了。”我轻声说,像是在对他解释,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
“嗯。”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他伸出手,不是拿书,而是拿起那瓶墨水,在掌心掂了掂,然后放下。“挺好。”
之后,病房里多了一项固定的内容。我靠着枕头,膝盖上摊开课本和试题,那支新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遇到卡住的地方,我会蹙眉凝思,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散落的发梢。
陈烬依旧沉默。他有时出去很久,回来时身上带着烟味和外面清冷空气的味道。有时就坐在床边,看着我写字,眼神落在我不断移动的笔尖上,或者我因为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一看就是很久,目光沉得让人心慌。
他不再提搬家,但一种无形的、更为紧迫的东西笼罩着他。他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契机。门口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是医生护士那种规律急促的步子,也不是陈烬沉稳却总带着一丝压抑的动静。这脚步声有点拖沓,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试探,然后是猴子那颗脑袋探了进来,脸上挂着惯有的、有点油滑的笑容。
“小霜妹子,看着气色好多了嘿!”他溜达进来,手里晃荡着一网兜苹果,个头不大,但红得惹眼。他自顾自地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瞄了一眼我膝头的书和笔,眉毛挑得老高,“嚯,真用上功了?林教授路子够硬的啊。”
我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猴子哥,你怎么……”
“我怎么找来的?”猴子嘿嘿一笑,拉过陈烬常坐的那张凳子,反着跨坐上去,胳膊搭在椅背上,“烬哥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儿呗。让我得空就来瞅瞅。”
他说得轻松,但我记得清楚。当初从赵家庄逃出来,一路奔命,在县城时陈烬和猴子确实大吵了一架。猴子气得脸红脖子粗,骂陈烬带着个拖油瓶找死,陈烬则脸色铁青地让他别管太多。
当时我只觉得绝望又惶恐,以为最后一点依靠也没了。
直到后来,在一个暴雨夜,我们栖身的小破院子,猴子突然的出现,像只水老鼠一样哆哆嗦嗦地钻进来,第一句话就是:“他么的,这南方的雨比老子尿还骚。”
陈烬扔给他一件干衣服,什么都没问。
后来猴子才含糊地提过一句,那天吵架,是陈烬提前跟他约好的。赵家庄的人阴魂不散,总有生面孔在我们当时落脚的地方附近晃悠,陈烬觉得目标太大,太扎眼。那场争吵,是演给可能存在的眼睛看的。他们约定好几天后在另一个区的废弃厂房附近碰头。
猴子这人,别的不行,就是适应力强得吓人,三教九流都能搭上话。他比我们早到几天,愣是把那一片摸了个门清,哪儿有便宜住处,哪儿招短工,甚至哪儿能买到来路不明的便宜自行车,他都一清二楚。
陈烬能找到那个码头的活,后来又能进工地,甚至认识那个包工头的小舅子,都少不了猴子在中间穿针引线,递消息,拉关系。
想到那个包工头的小舅子,也是个妙人。听说是在一次工地纠纷里,陈烬一个人摆平了对面三个找事的,被那包工头的小舅子看见了,惊为天人,死活觉得陈烬不是池中物,非要跟他结拜兄弟,天天“烬哥烬哥”地叫,甩都甩不掉。刘国梁在自己姐夫面前把陈烬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包工头被吵得头疼,又确实见陈烬干活拼命,有股狠劲,能压得住场子,这才松口,拨了四五个人让他带着,算是提了个小工头。
工资是涨了点,但陈烬的心思,显然不止那点死工钱。我见过他夜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翻来覆去地看一张揉得发皱的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圈画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似乎是什么生意的信息。他的眼神里有火,一种被现实压抑着却越烧越旺的、名为野心的火。
从他决定带我离开赵家庄的那一刻起,他大概就把我划进了他的领地,成了他冰冷世界里仅存的、需要牢牢护住的家人。他看我流泪会无措,听我提沈言清时会抿紧嘴唇眼神晦暗,被周维安那种居高临下的挑衅刺伤时,那压抑的愤怒和骤然清晰的占有欲……这些细微的变化,我都感觉得到。
猴子兀自削了个苹果,自己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四溅。“啧,别瞎琢磨了。烬哥心里有数。”他含混不清地说,眼睛却瞟着门口,耳朵也支棱着,保持着一种惯有的警惕,“西关那摊子浑水,不蹚不行了。光靠工地那点钱,猴年马月能让你安心念书?能让你搬出那狗屁倒灶的大杂院?”
他咽下苹果,声音压低了些:“有些人呐,生来就不是埋头刨食的命。烬哥是,你……”他上下打量我一下,眼神有点复杂,“你看着也不像。老子虽然没啥大本事,但看人还准。你俩……啧,反正凑一块儿,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把剩下的半个苹果随便削了削给我:“吃了,补补。老子还得去西关那边溜溜,帮烬哥再看看路子。”
他说完,拍拍屁股站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仿佛只是来串个门,聊几句闲篇。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我握着那半个被猴子削得参差不齐的苹果,指尖还能感受到刚才留下的湿黏。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膝头的课本上,那支英雄钢笔的笔尖反射出一点锐利的光。
猴子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迷雾,露出了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
陈烬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而我的路,也在脚下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