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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番外2:长恨歌(三) ...

  •   那一声“反了”像一柄巨锤,悍然砸碎了长安城那层用金粉与丝绸糊成的脆弱伪装。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敢相信。
      这太荒诞了。就像有人说天会从西边塌下来,渭水将会倒流。
      安禄山?那个在圣人面前憨态可掬、自称只会跳胡旋舞的胖子?那个被贵妃认为义子、身兼三镇节度使、荣宠已极的国之柱石?他有什么理由要反?他又怎么敢反?
      然而,当第一份来自东都洛阳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送入皇城时,最初的讥笑与不信便迅速地化作了无声的恐惧。
      洛阳陷落了。
      守将开门出降,叛军兵不血刃。那座足以与长安并称的神都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换上了安氏的旗幡。
      恐慌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比风雪蔓延得更快。
      朱雀大街上那些贩卖着奇珍异宝的胡商,在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店铺和一地狼藉。坊市的大门在白天也紧紧关闭,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空旷而寂静,只有巡街武侯那愈发急促的脚步声在坊墙之间回荡。往日里那些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朝臣此刻都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闭门谢客。一辆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在深夜悄无声息地从各个府邸的后门驶出,载着金银细软与家眷,向着不知名的远方仓皇逃离。
      长安依旧是那座长安,琼楼玉宇,巍峨如故。可城中的魂魄却已经被抽走了。它成了一座巨大而华美的陵寝,所有人都成了为这场盛世陪葬的活俑,在墓穴彻底封死之前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
      沈惟的兄长沈珩已经有数月未曾归家了。他作为吏部官员,被困在了那座同样陷入了瘫痪与恐慌的皇城之内。偶尔有下人从外面带回一些零星的消息。
      “……听说哥舒翰大将军在潼关中了叛军的奸计,兵败被俘了!”
      “……潼关失守了!叛军的前锋最多三日便可兵临城下!”
      “……圣人……圣人要在宫中自焚殉国!”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把盐,撒在这座城池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沈珩终于回来了。他像是老了十岁,官帽歪斜,朝服上满是泥泞,那张总是带着江南士族特有风雅的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一进门便屏退了所有下人,将自己和沈惟关在了书房里。
      “惟儿,”他抓住沈惟冰冷的手,那双总是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完了……全完了。”
      “圣人……决定西狩。往蜀中去。”沈珩的声音嘶哑,“今夜子时,车驾便会从延秋门出城。府中上下,立刻收拾行囊,只带金银与贴身衣物,一刻钟后,我们在后门汇合,随扈驾一同出逃!”
      蜀中。
      听到这两个字,沈惟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那条路。从长安西去,经扶风,过陈仓,入蜀道。那是一条崎岖、漫长,也充满了未知凶险的逃亡之路。
      “兄长,”沈惟反手握住了沈珩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不能跟着去。”
      沈珩愣住了。“你说什么?不跟着圣驾,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跟着才是死路。”沈惟看着兄长那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六军将士早已怨声载道。他们将潼关失守之过,尽数归于杨相国。此去蜀中路途遥远,粮草不济,一旦军心有变,必生哗变!届时,玉石俱焚,我等皆是池鱼!”
      “你……你这是臆测!”沈珩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是臆测。”沈惟的声音里带着宿命般的疲惫,“这是……必然。”
      他松开了手,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份早已被他摩挲得边角起毛的奏疏底稿。他没有再解释,只是将那份底稿,轻轻地放在了兄长的面前。
      沈珩看着那份他曾嗤之以鼻的“书生妄言”,看着上面那条从范阳一路南下的朱砂线。他缓缓地坐倒在席上,目光呆滞。
      “那……那我们该去哪里?”
      “兄长出城之后,不必西行,折向东南,去山南道。”沈惟早已为家人想好了退路,“那里山高路险,叛军主力必不会至。且家族在襄阳尚有故旧田产,足以安身。待风波平定,再做计较。”
      “那你呢?”沈珩猛地抬起头,“你不与我们一起走?”
      沈惟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向了西方那片被暮色与风雪笼罩的无尽远方。
      “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与此同时,在河东道的上党郡,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的大营中,一场暴雪正席卷着连绵的营帐。
      “潼关没了!哥舒翰二十万大军,听说一战就没了!”
      “完了,这下长安城门户大开,安禄山那头肥猪怕是已经坐上龙椅了!”
      “郭帅已经下令,要尽起大军,南下勤王,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郭烈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却比帐外的风雪还要冰冷。
      他来朔方已经快半年了。
      他遵从了那个书生的指引,一路北上,凭着一身悍勇投入了郭子仪麾下。在这里,他那身无处安放的武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人当成“狼奴”的桀骜骑兵,而是朔方军中最锋利的一把尖刀。郭子仪看中了他的勇武,破格提拔他为游骑都尉,让他带领一支百人骑兵,专事冲阵与突袭。
      在与叛军的数次交锋中,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狼,永远冲在最前面。他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杀人,如何用最简洁的动作撕开敌人的阵线。朔方军的同袍敬畏他,叛军的敌人则恐惧他。
      可只有郭烈自己知道,他那颗被包裹在坚硬躯壳里的心,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他越是杀戮,越是感到空虚。他越是获得功勋,越是感到迷茫。他时常会在深夜惊醒,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战场上的血肉横飞,而是长安城里那个凭窗而立的清瘦身影,和他那双仿佛承载了千钧哀愁的眼睛。
      是他让自己来的。是他告诉自己,这里有方向。
      可现在,方向又是什么?
      当“圣驾西狩”这四个字钻入他的耳朵时,郭烈意外地感到了恐慌。
      圣驾在逃。
      那个书生……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沈惟,是集贤殿的校书郎,是随行的文官。
      他一定在那支前途未卜的逃亡队伍里!
      郭烈猛地站起身。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同袍们瞬间噤声,不解地看着他。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抓起长槊,掀开帐帘,冲入了外面的风雪之中。
      “郭都尉!你要去哪儿?郭帅马上要议事了!”
      身后传来同袍的呼喊,但他充耳不闻。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马厩,解开自己那匹战马的缰绳,翻身而上。没有鞍鞯,没有粮草,只有一人,一马,一槊。
      他知道,这是临阵脱逃,是死罪。
      他知道,郭子仪的南下勤王之师,是天下大势所向,是所谓的正道。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天下,正道,功名,大义……在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简单到近乎疯狂的念头。
      他要去找到他。
      在六军崩溃、叛军围堵的绝境里,找到那个可能随时都会像风中残烛一样熄灭的灯火。
      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连营的栅栏,义无反顾地向着西南方那片死亡之地,狂奔而去。
      ……
      马嵬坡。
      当杨国忠的头颅被挑在长枪上示众时,积蓄已久的兵变达到了第一个顶点。但这并不能平息士卒们的怒火,反而点燃了他们更深的恐惧——他们已经杀了宰相,没有退路了。于是,更加疯狂的念头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国忠谋反,贵妃岂能无罪!”
      “杀了杨玉环,以清君侧!”
      震天的呐喊声包围了玄宗所在的驿亭,甲胄与兵刃的撞击声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沈惟被人流挤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靠着一堵冰冷的土墙,竭力稳住自己不断颤抖的身体。他看着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历史的冰冷与现实的残酷在他的感知中缓缓重叠。他不是在读史,他就在史中。
      他看到高力士无奈地从驿亭中走出,看到禁军统领陈玄礼那张写满决绝的脸。他听到了驿亭的佛堂深处传来一声微弱而凄婉的哭泣,那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在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
      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一具用紫色锦被包裹的窈窕身躯被两个小宦官抬出来,放在了庭院的中央。高力士走上前,揭开了锦被的一角,露出了那张纵使在死后依旧美得令人心碎的面容。
      “娘子……已经先去。诸位将士,可以散去了吧?”
      确认了杨玉环的死讯后,那股盘踞在马嵬坡上空的疯狂终于开始缓缓消散。六军将士那紧绷到极点的神经松弛了下来,他们带着疲惫与满足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
      然而,混乱并未就此结束。
      权力的真空带来的是秩序的彻底崩坏。一些杀红了眼的士兵,在发泄完对最高统治者的怨恨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跟随扈驾而来、手无寸铁的官员与家眷。
      沈惟所在的角落很快便被几个面目狰狞的士兵盯上了。他们不在乎他是谁,他们只看到他那身虽然陈旧、但料子考究的儒衫,和他那张与周围的泥泞格格不入、过于白净的脸。
      “看!这里还有一个朝廷的蛀虫!”一个士兵用手中的长枪指着沈惟,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
      “杀了他!他身上的袍子,够咱们兄弟喝好几顿酒了!”
      沾着血污的兵刃从不同的方向,向着沈惟毫无防备的身体刺来。
      沈惟没有躲。他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了。他耗尽心力,避开了家人覆灭的结局,却终究没能避开自己的。他终究还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却无力回天的书生。
      然而,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瞬间,一声清越的马嘶如同利剑划破了这片混乱的喧嚣。
      沈惟猛地睁开眼。
      一道黑色的残影撞入了那几个士兵中间。他甚至没看清来人的动作,只看到那个最先冲上来的士兵胸口处已经多出了一个窟窿,一截染血的镔铁槊尖从他的后心透出。
      来人手腕一抖,长槊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横扫而出。另外两名士兵手中的兵刃被瞬间磕飞,他们的身体像是被攻城锤正面击中,胸骨塌陷,口喷鲜血,如同破麻袋一般倒飞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当周围的乱兵被这血腥的一幕震慑住,下意识地后退时,那个手持长槊的男人才缓缓勒住了马。
      他跨坐在高大的乌骓马上,身形挺拔如山。他身上没有甲胄,只有一件早已被风雪和血污浸透的黑色皮袍。那张被风霜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狼一般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沈惟,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是他。
      是平康里那个桀骜的身影。
      也是梦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背影。
      郭烈翻身下马,手中那杆仍在滴血的长槊被他随意插在一旁的泥地里。他一步一步地,踩着满地的泥泞与尸体,走到了沈惟的面前。
      他那高大的身躯将沈惟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之下,为他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混乱与杀戮。
      沈惟仰着头,看着他。
      二十余年的梦魇,几世轮回的纠缠,在这一刻终于又有了可以触碰的清晰实体。
      郭烈看着他,看着那张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瘦削的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那双看遍了生死与杀戮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而又炽烈的情绪。
      许久,他才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了几个字。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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