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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蛰伏巨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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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渊站在文德桥上,凭栏远眺。河水无声流淌,带走白日的喧嚣,却带不走他心头的重负。今日在应天府衙门的经历,如鲠在喉。
“沈先生好雅兴。”一个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他转身,见徐婉如一袭淡青衣裙,立在暮色中。夜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眉眼间带着几分疲惫,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徐姑娘。”沈文渊微微颔首,“可是刚从铺子里回来?”
徐婉如轻叹一声,走到他身旁倚栏而立:“今日去了一趟织造局,为新进的生丝办理勘合。那些胥吏,层层盘剥,实在令人心寒。”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沈文渊注意到她衣袖上沾着些许墨渍,想来是在衙门文书房久候所致。
“我今日也去了府衙。”沈文渊沉吟道,“为学生们争取明年乡试的廪膳银两。”
徐婉如侧首看他,眼中闪过讶异:“结果如何?”
“赵知府倒是爽快,当场就批了条子。”沈文渊的语气带着几分讥诮,“只是要求将银两交由他指定的商号经办,美其名曰‘便于统筹’。”
徐婉如的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这倒像是他的作风。我们绸缎庄上月也被指定为官用丝绸的特供商号,价格压得极低,利润还不够打点各个环节的。”
二人沉默下来,只听河水潺潺,远处传来画舫上的丝竹声,咿咿呀呀地唱着时兴的曲子。
“沈先生可知道,”徐婉如忽然压低声音,“赵知府最近在暗中收购城南的土地?”
沈文渊神色一凛:“城南?那不是要兴建新的贡院吗?”
“正是。”徐婉如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家父在世时常说,官场上的事,往往要倒着看。明明是要建贡院的地方,为何要提前低价收购土地?”
沈文渊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日前在赵士蕃书房偶然见到的一幅城南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地块。当时未曾在意,现在想来,处处透着蹊跷。
“徐姑娘的意思是...”
“我什么也没说。”徐婉如打断他,语气重新变得柔和,“只是觉得,沈先生既然关心学子,或许也该关心他们日后科举的场所是否公正。”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递给沈文渊:“这是织造局的通行令牌,明日我要去苏州调货,沈先生若得闲,可去局里的档案房查查历年丝绸采购的纪录。或许...能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沈文渊接过玉牌,只觉触手温润,却重如千钧。他明白徐婉如的暗示——赵士蕃在丝绸采购中必定也有手脚,而这些证据,或许能成为制衡他的筹码。
“徐姑娘为何要帮我?”他忍不住问。
徐婉如嫣然一笑,笑容里却带着几分苍凉:“我不是在帮沈先生,我是在帮徐家。赵知府想要吞并我们绸缎庄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他能倒台,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灯火通明的知府衙门,声音几不可闻:“这世道,女子经商本就艰难。若不学会借力打力,迟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
沈文渊心中震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个商贾女子的处境与智慧。他郑重收起玉牌:“多谢姑娘信任。”
“不必言谢。”徐婉如转身欲走,又停住脚步,“对了,沈先生可知道李振武将军?”
沈文渊一怔:“可是那位主张火器改良的李将军?”
“正是。”徐婉如道,“他前日来找过我,想要定制一批特殊的丝绸,说是用于火药的包装防潮。我看过图样,倒像是军用的物事。”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文渊一眼:“李将军说,若是沈先生得空,可去神机营寻他讨论火器与科举的关系。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却觉得,他或许是想找机会与先生一叙。”
沈文渊心中更是惊讶。李振武是朝中有名的军事改革派,与他们这些文士向来泾渭分明。突然邀约,所为何事?
徐婉如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轻声道:“这南京城里,明面上的规矩是一回事,水面下的暗流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人,看似不相干,或许反倒能成为盟友。”
说罢,她微微颔首,转身融入夜色之中,衣裙摆动间,带起淡淡香风。
沈文渊独自站在桥上,手中玉牌温热犹存。秦淮河的流水声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声声入耳,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城市深藏的秘密。
他望向知府衙门的方向,只见重重楼阁在夜色中显出漆黑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在那巨兽的腹中,赵士蕃或许正在筹划着新的权谋。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悠长而寂寥。沈文渊深吸一口气,夜风的凉意沁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