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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恭喜你,参观完我前半生的轨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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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
她让他坐窗边位。
「谢谢諵諵。」
南方潮湿。
车窗起了雾。
雾化了晚灯。
柔光忽再失焦。是漓珠点点,淋散了灯。似乘过泪,往下流。
「我们上车了才下雨诶。」
「对,我们终于是晴天娃娃了。」
秦墨知道她在看什么。她能在都市里看到栩栩多多的星星。
「还是蛮好看的对吧。」
暮蓝时刻。
蓝得足够深,另一面窗外的灯也会映在这边窗。叠化。不再是转场效果那样促短。虽然她们是在转场。
「嗯,很好看。」
他看着车窗里的,她的眼睛。
一滴雨星恰好自她眼下滑落。
他确实,探望到了她的岁月。
雨停。珠也凝。
周諵拉他进了商场。
——我们早几个站下车怎么样?
——好啊。
——下了车再告诉你为什么。
——好。
「小学离近我住的地方近,那边没有什么吃的。」
「有时候我不想太早回去,也会早几个站下车走路。我们吃饱了就走那段,会经过海滨,去我小学也顺路。」
「好哦。」
……
小学的她竟真的是主持。学校宣传片主持、毕业礼主持,校园电视台主持也当了六年,还是班长,成绩优异。她翻到了小时候的照片,他接过手机,翻一张张过去。
原来她这么小就戴眼镜了。常绑双马尾,或者满头的辫子。几乎都是她在台上表演的样子、拿着奖杯的样子。看来小周諵不止包揽校内话剧主角,校外也是各类演艺比赛的老手,拿奖拿到手软。结业礼颁奖的照片,好像有五次,她一次比一次高。每次上台,两个推车的奖杯都是满的。不对,有一次是毕业礼的颁奖。
「还有一次结业礼呢?」
「啊……好像是去了个书法比赛。」
他叹服。忍不住问她。问她还想要登上舞台吗。
她想了想说:想,也不想。
「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第一眼看到『中庸』这个词就不喜欢。后面就算知道了词义,也总会让我想起『平庸』,但我不甘普通。不想,又害怕将来的自己终究泯然于众。这份抗拒后来以奇奇怪怪的方式实现了。我在众里面,但要从众,原来是很难的。」众里的人字,没一个是她,她还排不上号。
不管因何而没走上的另一条路,都很难不对它说:「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
可能是因为,她的行为一直与这个说法相悖——试了不合适怎么办。没有底,没有气。小时候的她根本想不出来,后果可以怎么承担。
因为年少的未圆满,总惹人惦念,才想。这份想念,却不容新的失落失望。播放键永远无法按下,她才会觉得,想得值得。
才能故作豁然地嗟叹两声:站在众目之下,被多数人认可,又何尝不普通。
作著作着,兴许会越来越真。柠檬泡水的酸,挺清新的。
比如,如果此刻,「舞台」就在眼前,她会有悸动,不再是当初的悸动。因为现在的她,也有舞台了。它现在或许不叫舞台了,只是途径,能让她有时间有精力有条件,去做自己喜欢的途径。她已经圆满了。
白月光不需要消失,她可以揭页,揭到月白淡得化青的一页。
他看见水面上的烟花了。
走过她走过最多次的路。
来到她住的地方,楼下。
她和她爸最常接头的地方。
父亲的手写信,还没等她这个女儿悟出个所以然来呢,他就跟她撕破脸了。
他约周諵吃饭,周諵说自己病了下次约,不一会就收到他发来的两段视频。
不用点进去,封面写满了:父亲最怕的九件事。父亲不怕苦不怕累,最怕子女不孝顺不感恩看不起父亲、将父亲的付出视作理所当然……第二条,母亲对孩子最大的危害。没有给孩子心中树立好父亲的形象,让孩子心里没有父亲……看不下去了。
周諵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为此难受了两天。又找回了什么都不想做、做什么都分散不了注意力的状态。唯有去想它,其实没一会就有了答案。
明明这笔那笔钱,是演一出出不到十分钟的戏就能到手的东西,付出少收获大,根本不需要提前紧张、介怀任何其他,可为什么。为什么心里头,难受。还那么久。又是这样,做什么都分散不了。可能,片酬有二百零八万她就不会觉得憋屈了吧。
她们二位多久没见面没说过话了,可这两人是如此的相像,拿着,九十多个?黑点和几乎看不见的白点,要向她索要她们买不起的东西,亲情、感恩、孝顺、良心。白点就算再多也没用了,是黑点先太多,从此失去购买资格。「你说,他要孩子干嘛呢?」
什么好处都拿不到,只有个要他定期给钱的,戏也演不好的白眼狼。
可他有什么不满足的,都不点破,好聚好散的不好吗。
很抽象啊。
孝顺,感恩,主动找,有主动找了啊,这不是,大家都没空吗。他还想要什么。
或许是,没从上一辈那里得到,自己成了上一辈,也没得到,所以他也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既然他的恩是钱,那要的孝心也是钱吗?可他明知道她的钱是他给的。
或许还有些难堪的吧。两人就这么半真半假演了十多年,叫停的人不能是她。就等着迟早要来的一幕:被戳破,单方面地。
可是为什么呢。不是撕破脸了吗,怎么还要当没事发生一样约她见面。对。忘了,他和她妈进过一家门。
「既然被探望的是我,那我就大说特说啦,不准嫌烦。」
怎么会。
「我妈。是个极度要面子要尊严的人。」
「让我去比赛拿奖,就是她给自己挣面子的方式,她说这就是她的精神支柱。还好我也喜欢表演。」
「学习成绩也是,她可紧张了。我成绩好她才好跟其他家长谦虚,才有面子跟我班主任卖惨。也不对,成绩下滑了她也会抱怨,说是因为我她才要去跟老师卖惨。」
「好像从我记事起她就灌输,家丑不可外扬、坏事传千里的思想。」
「说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对朋友对老师无论关系多好,无论对方问什么,无论如何如何,都千万千万绝对不能说家里怎么样、住在哪里、离婚怎么怎么样。如果不是因为怕上新闻上报纸、怕你这么大个人无依无靠,早就去海滨长廊跳下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她就不会过得那么苦、早就找到了好男人依靠、她乖女儿就不会死。
「学校只是『平民学校』,可从小到大,老师们好像都默认了我们这代学生的家境不错,很受宠,怎么也算得上小康。同学还都知道我常常去比赛,就会觉得我家里很有钱。然后来问我各种问题,比如,妳爸爸是做什么的,怎么都没见过妳爸呀。」
「我就按我妈教我的说,爸爸经常去外地出差,很忙。」
「自卑,和要面子的感觉,在心里炸开。」
「儿时的攀比还包括,住所。」所以妈妈来接她放学时,很少走正门。从后门绕出去虽然要多走几分钟,但「没那么多人看见」。
「我向同学谎报住址。看到他们的表情,瞬间理解了虚荣心。她们把我归为同类,没有借口看不起我。但是撒了一个谎,就有被拆穿暴露的风险,我就不怎么安心了。」
「那会儿偶尔有填地址的环节,有时候是直接在信封上明晃晃地写,填完了都要从后往前传,不能自己直接交到老师手上。」
「我就会捂着写,尽快写,把字写得特别丑特别歪扭,同学就不会认出是我的字迹。」
「放学,偶尔有同学跟我顺一段路,我到了,她还没到。」
「我就没进去,假装只是路过,估摸着,接同学的车走了,才心虚着回去。」
腿一轻,被他抱到栏杆上坐着。他拍拍她小腿,驱蚊。
「我还谎报年龄来着。」
「据说,她是觉得我生日靠后,心疼我,才让我晚一年入学。我是在学校里面聊着,欸,发现我属相怎么跟大家不一样,回去问,她又是那副怕失了体面的样子,让我报小一年。」
「后来明白,这些既不是我能选的,也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需要给她们的面子买单呢。现在嘛,平时不会刻意提,有人问起,我就按事实说。说实话的感觉很好。」
「不过,到了大三,暑假实习的时候,有个实习生问我,住私人屋苑还是居屋还是公屋,我说出真实答案的同时,才发觉心里还是有点卡壳的。」
「钱真的很重要。如果我以前就有可以买下一个房子的钱,一切的,过去未完成式,都会像个笑话。」不过……
「我很早就意识到这点,其实明明可以早点开始用尽一切办法赚钱,甚至,底线放低一点,毕竟人本来就在烂泥里。但我可能是,有侥幸心理、期待天上掉馅饼掉伯乐,坚持做所谓没有迎合商业的创作、用创作来逃避现实,直到吃饭喝水都成问题的时候,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前阵子我应该会说,这样的自己也是个笑话,现在不会,我会说,那些是我当时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太好了。
她就在楼下,但不用上去。
路灯昏黄。吹着不凉不热的风。也逐渐凉爽。
呼,呼动她的发梢。不缚结的发梢。
「恭喜你,参观完我前半生的轨迹。」
「什么时候也带我逛逛你的吧。」
「好啊。」
「也要倒叙着走。」
「好。」
她们可以一起回家了。人对了,哪里都算家。
——血雉一旦被困,就会不吃不喝,甚至绝食而亡。
秦墨剥了个蜜柑。
果皮很完整,标标准准的三瓣花。
嗯?
他怎么还不吃?
仔仔细细拈走了橘络。
分一小瓣,递给架在自己肩上的那颗脑袋。
「不吃么?」
不等他收手,周諵赶紧凑过去叼走。
她不爱吃水果。
偶尔吃一两瓣现成的还是不错的。
叮——
有谁给她发讯息……
没嚼透呢。就咽了。
她没避着秦墨。
也不用点进去。面容解锁之后就看到了——
【日日饮可乐食毒药仲做人来做乜!】
发讯人的名称是一串号码。
对啊。
为什么还活着。如果能好好活着,会想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