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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不是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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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监牢途中廊道两侧的妖兽吆五喝六,虎笑甚至在牢里开起了酒馆,酒钱往上翻了一番,简直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谋反。
虎笑扒着栏杆百无聊赖,看见出门的怜青后眼睛一亮,扯着嗓子嚎道:“欸!怜青,你什么时候进去的?我就在门口,没看见你来啊!”
怜青脑子还不甚清醒,听见虎笑的话只是扭过头冲他扬起了一个标准笑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徒留虎笑独自一虎在狱中凌乱。
监牢门口向来无人看管,而这一盛况,兴许和青云子弟对自家前辈的实力万分信赖有关。总而言之,怜青一屁股坐在监牢门口的阶梯上,把脑袋往膝头一埋,就此凌驾天地之外了。
他埋着脑袋装鸵鸟,可到了梦里又摇身一变成了勇猛无前的下山猛虎。他与莫寻从未分离,于是钟止汀的传言也就仅仅只是传言,妖兽再如何忌惮也只能是忌惮。
兰、昭两国开战,他们一起挺身调解,不仅望溪村收成上好,连凉城也一并昌盛。小麦平平安安地长大,阿黄始终围绕在她身边,奶奶寿终正寝,他们还一起去到鬼界见了奶奶最后一面。
皓安依旧皓安,总是手忙脚乱地闯出一堆麻烦,小孩儿跑在前面闯,他们就眼巴巴地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
还有李阳……
可惜怜青还没梦出个所以然,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梦醒了。
他也许该去一趟妖界。
怜青想着,回头望了一眼不见尽头的监牢,眼底闪烁着模糊不明的愁绪。也许他也并不知晓那一刻自己是何种愁绪,他只是突然很想再见一见莫寻。
怜青最终还是没有回去,只是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连莫寻的影也没能见到。他左肩扛上一个“恩”,右肩担下一个“怨”,他背着数不尽的命,转身离去。
只是这一次,没人会在师父面前替他打掩护了,他得自己去说明情况。
怜青走过后山院里种下的菜地和花田,途径医药堂高楼又横穿学堂,一路小跑至天云宗正殿。敲门后不见回声,他索性径直闯了进去。
没人吗?奇怪……
怜青绕着殿门转了两圈,却连半个人影也没瞅见,甚至就连往日总爱扒着他肩头的鹦鹉也不见踪影。
也许是还没回来?可照往日情形来看,这会儿大家应该都在天云宗正殿啊……
他掉头出了青云宗,果断决定下山前往妖界。
既然师父都还没回来,就当作我也从没回来过好了……
然而,怜青还没走出青云地界儿,就迎面撞上了一个少年。
“诶呦!”
少年被撞倒在地,呼痛声先于怜青响起。
“没事……”怜青下意识询问,瞥见少年泛红的眼眶时话锋陡然一转,“抱歉……是我跑得太急了,我送你去医药堂吧?”
“啊!不用不用,我没事的,”少年连忙摆手,握住对方伸来的手起身后才惊呼道,“怜青师哥?!”
“诶?严振,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怜青一手拽着少年胳膊,一手悉心为其拍去衣摆上的尘土问道,“我记得你和严冬是跟着皓安一起吧?”
严振听到那个名字时,千分恼怒的“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再也不会和他一起了!”
怜青听着好笑,一屁股坐倒在草地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少年也坐过来,随即摆出一副知心哥哥的样子问道:“你们吵架了吗?怎么你一个人回来?”
少年一张脸憋得通红,良久才出声,却仍是没有动作:“也不能算是吵架吧……”
怜青冲他挥了挥手,严振无法,只得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身旁落座。怜青担忧的眼神投射过去,试探着掀起少年暗沉的裤腿:“你受伤了啊,这可不像是方才摔得,皓安没有帮你治疗吗?”
他找出常备的草药与纱布,洗净双手后先一点一点为严振清理伤口处的异物。
“嘶……”严振紧紧抓着手边的野草,小腿外翻的血肉与布料分离得以重见天日,只是其中痛苦只得由天生怕痛的少年忍下,“皓安师哥灵力损耗太过,他本想替我采点草药的,可是……啊!”
严振一句话未完,眼眶先一步蓄满了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草地上,只是被他拔掉的野草却是无福消受了。
“不怕啊,很快的,”怜青一圈一圈为他缠上纱布,出于对少年的了解笑道,“因为怕痛,所以就拒绝了吗?”
“……嗯,可是伤口并不影响我的行动。”严振闭着眼,尽管连外翻的血肉看都不敢看一眼,在想起严冬的话时外化于形的怒气还是扑了怜青满脸,“但是,严冬一直嚷嚷着要我走开,明明他也没有比我强很多啊,凭什么要我走开?!”
怜青抹去他脸上的泪痕,说道:“是因为你受伤了吧?严冬是在担心你呢。”
“可我就是很生气,”严振抽了抽鼻子,满心的委屈一并翻滚着上涌,“我讨厌他,他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他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是吗?”怜青说道,“可你看起来真的很在乎他呢。如果是皓安说的这些话,你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对吗?”
“……我确实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可他也不能那样说我,我只是受了伤,才不是拖油瓶!”
怜青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虽然事情与少年之间并不相同,可那份感情却是相通。
“二十多年以前,我和皓安一直是被视作拖油瓶的存在。”
严振很是诧异,眉毛平地而起,看起来要飞到天上去:“怎么会?!你们都那么厉害!”
“很惊讶,对吧?”怜青揉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可事实就是这样。二十多年以前,你小师哥还只是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我连青云山是什么东西都没听说过。哪怕是现在的你回到那个时候,我们对你而言也只会是拖油瓶。”
严振捧着下巴听得很是认真,举手问道:“那当时……就是那个……”
他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形容词去代指他并不知情的莫寻,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怜青笑道:“你是想问保护我们的人?”
“对对对!”严振点头如捣蒜,终于将问题继续下去,“那当时,他也会说很难听的话吗?”
怜青从脑子里翻翻拣拣,将少年莫寻完完整整地思索了一遍,险些自己点了自己的笑穴,忍着笑说道:“他大概,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好话。从他那张嘴里吐出来的只会是污言秽语。”
可其实他那颗心比谁都干净,而那些夹枪带棒的关心大抵也只是生长环境带给他的烙印。
“我那时候也和你一样,很生气很生气。皓安还听不懂话,也就只有我知道他说得有多过分。”怜青坦坦荡荡地迎上严振悲伤难过的眼睛,指了指他小腿上的纱布,“可我们都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
不论是三角猫的功夫花瓶,还是负伤的小腿。
严振闷闷地应道:“……嗯。”
“后来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很突然很突然的消失,就在我面前。”
严振瞪大眼睛,似是已经身临其境,于是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担忧问道:“那你们该怎么办?”
“我们遇见了青云的师哥师姐,就是楚姐他们。”怜青说道,“但皓安那时才五岁,总是死抱着我不松手,松手了就哭,可我还要去找他,我没办法,只好带着皓安一起下山。你知道吗?总是被保护的人很少历经实战,也就很难清楚自己的实力。”
谈起那段日子,好像连空气都变回了那时的燥热。
“我什么都怕,只是很普通的风吹落叶,我都要心惊胆颤地警惕半晌。那时我想,也许什么废物、什么拖油瓶都只是他掩盖内心的说辞。”怜青眼睛亮闪闪的,“为什么拖油瓶不能是一个人放在心尖尖上的珍宝呢?明明我们该是最了解彼此的人才对。”
“……对。”严振不可避免地想起严冬那张急得通红的脸,喃喃道,“我知道他……”
他赌气从看不到边际的战场一路溜回青云山时,严冬又会着急成什么样子呢?
“所以等他回来,去找他吧。”他曲起腿,俯下身子回头看向严振说道,“无论是吵架也好,和解也罢,等他回来以后,去找他吧。”
严振抹了一把脸,撇撇嘴赌气道:“为什么不是他来找我?”
“可如果你们都这样想的话,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矛盾呢?矛盾这个东西,拖得越久,就越可能失去对方。”怜青说,“甚至哪怕你去找他了,也并非一定就可以相伴走到生命尽头。但是现在,失去他,是你可以接受的吗?”
“可是……”可是……严振垂下头,主动表达求和的信号,这件事对他而言太难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问道,“找到他以后,要说什么?想想都好难说出口……”
怜青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要用心的。等到时候,你一定会知道自己想告诉他什么的。”
严振点点头,可他心里依旧不安,于是试图在怜青的过往类似经历中吸取些经验:“师哥,你和皓安也会吵架吗?”
“皓安吗?”怜青想起那个与他如出一辙的孩子,摇摇头说道,“我们好像从没吵过架。”
严振瞬间被落寞包围,语气都低落起来:“啊……这样啊……”
“不过我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怜青的指尖来回滑过绿油油一片的草地,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但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把我视为朋友。”
“你们也在吵架吗?”
“或许吧,”怜青顿了顿,“我也不知道。”
严振很是懵懵懂懂,少年人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连是否在吵架也不曾知道。可直觉告诉他最好不要就此追问下去,于是他转而问道:“师哥去找他了吗?嗯……或许你们还是朋友?”
“我一直都在找他。”怜青像是陷入一场回忆,说道,“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师哥找到他了吗?他是不是就是……就是当初突然消失的那个他?”
“我当然找到他了啊!”怜青坐直了身子,看上去很是骄傲,可随即又垂下头来,“可我已经认不出他了,他已经和我认识的他偏离的太多太多。我原本以为,他或许只是受到魔气影响,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了太多我想不到的荒唐事。可现在……我总是在想……那五年可能只不过是我做的一场白日梦而已,可能那才是荒唐。”
“师哥……”
严振将其向自己身上短暂带入,但只要一想到严冬未来也许会同自己陌路,也许会性情大变,心脏就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似得疼。他迫切地希望在怜青身上得到一个答案,于是红着眼眶问道:
“你们还会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怜青摇摇头,给不出确切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也许他并不希望有我这么一位糟糕的朋友。但我……”
他顿了一秒,压下喉咙中的酸楚才继续说道:“如果他还是像现在这样死性不改,我和他可能再也不会成为朋友了。”
怜青强撑起一张笑脸,起身拍了拍严振肩膀说道:“不过你们不会这样的,你会去找严冬的,对吧?他也一定会用心回应你的。”
“……我们一定不会的。”
他伸手将严振拉起身,挥了挥手说道:“改天再见啦。”
严振点点头,同样挥手道别。只是在怜青走出很远后突然喊道:“师哥!你们也一定不会那样的!”
怜青没再回头,只是高高扬起右手挥了挥,不多时便唤出山河赶去了界阈屏障。
而怜青这边才回顾完过去,监牢深处的莫寻却已经开始筹划了未来。
在怜青离开以后,他试探着活动活动筋骨,惊奇地发现,抛开丝丝缕缕地痛感之外,自己居然几乎已经痊愈了。
尽管束魔索限制了他全部的魔气与大部分的行动能力,但……
莫寻试着扭了扭手腕,聚灵环、锁灵环怜青都没收走,这样的话……可谓是白白送了钟止汀一张桌子,简直称得上一句舒坦。
“钟止汀,钟止汀!”莫寻用头撞了撞墙,在意识中喊道,“嗳嗳!别装死,你还真想见见那鬼师祖不成?滚出来干活!”
钟止汀从他脑袋上探出来个脑袋,问道:“能不能让我也消停会啊?你倒是睡踏实了……啊——”
他张着大嘴打了个哈欠,如若此时有旁人在场,一定会在脑子里刻下这幅“生吃人头”的滑稽,作为余生的笑料。
可惜这里没有旁人,即便有,笑料也只有被冷眼漠视的份。
“想想办法,这鬼地方能不能出去?嗨呀嗨呀……反正我没什么着急的事要做,也没什么怕见的人,怕提的过去。”
莫寻手腕一转,随意地晃了晃从怜青身上拿到的传音符。那上面写着——界阈屏障已被尽数摧毁,脱身后速归。
落款人是苏沐云。但据他所知,界阈屏障只能由柳言墨修复。
“嘘!别吵!”钟止汀斜着的眼睛重新摆正,他堂堂一介魂灵,轻而易举地穿过监牢墙壁去探查此间房屋的构造,没一会儿又从地板上探出个脑袋说道,“很简单的把戏,不过需要些时间罢了。”
他说完,又不见了踪影。
反倒莫寻哼着小调儿倚靠在墙角,束魔索并不能毁掉他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