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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回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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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在风中痉挛成扭曲的鬼影,乌云被风揉捏成奔腾地狼群,风中藏匿着失传许久的羌笛怨曲。
可是莫寻感受不到风的哭嚎,他始终站在一侧漠视旁观,他失去了触觉,反倒获得了更敏锐的视听。什么羌笛啊,怨曲啊,传进他耳中尽数变成了尖锐的嘶鸣。
“你为何还不去死……”
“你为何还不去死?!”
事实上嘶鸣起先并不是嘶鸣,算起来比重伤濒死之人的喘息响不了多少。可那种喘息反而压得他喘不上气。
人类似乎很是轻易就融汇进大海,最初的一句话许是来自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也或许是来自一个高大许多的青年——年岁太过久远,莫寻已经记不真切了。可他仿佛被狂风带回到少时,带回到一群看不清人脸的铜墙铁壁。
“你为何还不去死?”
那时他是如何面对不加以任何修饰的恶意的呢?
少年莫寻两条腿都打颤。
恶意不来自过往呼扇一下翅膀就造成房梁纷飞的鸟妖,甚至并不来自任何一个妖族。
莫寻只是在一轮溃逃中不幸丢失了属于他的一份食粮,他没想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却不知为何,依旧因此招惹了一身牢骚。
他们同样生活在善良仙人的庇护之下,同样享受着来之不易的食粮,却总有人占有欲旺盛,总觉得合该全属于自己。
于是当他丢失了自己此后三天的粮食后,无脸人愤愤踹飞一块无辜的石头,怀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惨死同胞的口粮,骂道:“该死的小王八蛋!当初就不该分给你!还不如兄弟几个分着吃了,也比你扔了强上百倍!”
莫寻一言不发地旁观,看见自己强憋着眼泪的倔强,如今置身事外,才发现自己是如何愚笨。
他紧紧盯死挺身而出的小白脸儿,单边眉毛随着对方开口而挑起,一大一小两只眼睛里都迸发着赞赏。
这是莫寻所能记住不多的几具面庞之一,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白脸儿。
他有一张不知被多少人揉捏过的黄皮纸一般的沟壑脸,除了白一无是处,走起路来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仿佛下一秒就会倒地再起不能。
小白脸儿歪歪斜斜地走到少年莫寻眼前,称得上一句悉心地抹去少年人脸上弯曲的河流,转身将他挡在身后如同折翼的天使一般出声:“小娃娃嘛,你这么个大个子,怎么还跟小孩儿闹腾,丢不丢人?依我看啊,大家一人分出来一口,这娃娃不就活了吗?”
可眼下这个连树皮都开始稀缺的时代,此种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莫寻当时并不知道小白脸儿是如何说服众人省出来一口吃食的,他还忙着躲在折翼天使身后缀泣。
席卷的狂风掀起莫寻衣摆,紧随其后的是无从躲避的压抑。小白脸儿三言两语将自己送上道德制高点,可这一次,他胸怀中的鼓囊清晰可见。
于是此后的一切都在莫寻脑海中明朗。
折翼的天使原来本就是魔鬼,而披着人皮的魔鬼又笑饮了多少无辜血肉呢?
莫寻唤出飘零剑,天边却突然阴沉下来,他喘不上气,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喉咙,氧气伙同意识一并溃散。
“这人你打的?嗳嗳嗳!你去哪?”
“小年姐,我没事。”
“有事没事,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老实等着!”那陌生女声似乎抓住了什么,声音明显一偏,随即又话锋一转,“啧……你干脆打死他算了,还省得我费心治……”
莫寻竭力地去在坍塌的天地之间挣一条生路,他敏捷地躲避天空坠落的乌云,跳跃大地深陷的深渊,像干涸的旅人渴求净水一般去抓眼前的天光。
一阵晕眩过后,他睁开了眼。
他很难形容那一瞬间是什么感觉。仿佛沙漠行走已久的旅人终于走到一片绿洲,可仔细看去,却只是虚假,海市蜃楼而已。
“怎么……还是你……?”
看见怜青的下一秒,莫寻只觉得头痛欲裂,立刻就想跑,可再下一秒他就悲催地发现自己四肢被牢固的控制住,他甚至连晃晃手都做不到。
“你醒了?”怜青单腿蹦着凑过来,试探着捏了捏眼前几乎被缠成木乃伊的木板人的胳膊问道,“痛不痛?”
莫寻虽然身体动不了,却一点不耽误他翻着白眼膈应人。
“我还真是头一回遇见你这种人,怎么早没发现你还是个泥菩萨呢?”
怜青一怔,没想到这位活祖宗求死已经到了求菩萨的地步,又听他说道:
“也不对,泥菩萨自身难保啊,您净让身边人难保了,还偏要留着罪魁祸首一条命。”他像是想到什么龌龊事,骤然变了脸色,连声音都低沉下来害怕让人知道似的,“怜青,你不会还有什么特殊癖好,就等着混蛋找上门吧?”
他眼看着那副硬撑出来的笑容凝滞,又开始笑,笑纹从心底反馈到脸上,只可惜他身体没恢复完全,笑一声咳三下,而即使这样也没耽误他笑个畅快。
怜青沉下脸,转身蹦跶着离去,一句话也没留。
“嗳!拿上你的药啊!”
被唤作“小年姐”的姑娘远远地抛去药包,又拿起一碗白浆糊掉头冲莫寻走去。
外观看上去只是一座普通木屋的医药堂内里却是藏着玄机。经过沈行知近半个月的努力,医药堂摇身一变成了百平米的高楼。
因为青云山这巴掌大点儿地,实在不支持横向扩宽占地,于是热衷于建筑的医修师叔沈行知只好将其改造成了八层楼。
三层以上尽是病房,近些日子的妖界反乱造成太多人的伤残,医药堂的诸位医修非但日夜颠倒,林洛生此等大将也无奈被派遣出门当成半个剑修用。
于是乎,江年只好担起医药堂大任,以一己之力扛起半壁江山,一边忙着治疗伤患,一边还要耗费心力为尚且年幼的后辈答疑解惑。
她搅和着那碗白浆糊走到莫寻床边,这位心理扭曲的伤患显然和她此前见过的所有都不尽相同。
此前种种,不是用一张铁嘴说没事,就是千方百计地逃离病房,可谓是没一个省心的,仿佛每天出门找死就是最重要的使命。
而这位人魔显然不一样,也不知是脑子里哪根弦没搭对,居然在医修面前找死。
江年不得不先塞给他一颗安眠丸。
这时,此前离去的怜青去而复返,怀里揣着蝴蝶结药包,一只手还拄着原本倚靠在五楼的拐杖,呼呼喘着粗气。
“小年姐!莫寻……”
他一句危险卡在喉咙里没出了口,楞楞看向床上的木乃伊时,那木乃伊似乎还打着欢快的呼噜。
江年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为莫寻涂抹着治愈外伤的白浆糊,闻言抬头问道:“怎么了?”
“额…没事……”怜青挠挠头,对上那双透露着疲倦的眸子说道,“我等会儿要把他送去监牢。他实在,实在太不可控。”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江年简单地敷衍了事,只是手下动作加快,白浆糊慢慢涂抹上莫寻全身,“可现在他是我的患者。”
一碗白浆糊见底,江年嘴里念叨着什么,继而莫寻身上散出淡淡白光,尽数没入体内。
“这就是你要做的事?”江年转身去拿木柜顶的夹板,“那看来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紧急。滚过来,你的膝盖很严重。”
“可是……”
“嗯?”
怜青还想反驳点什么,可他看见江年沉下来脸后,只得投降,在椅子上坐好。夹板固定住左腿后,他身体极力后仰,对即将到来的大事极力抵触。
“剑修勇士别紧张,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下就好。”江年说着,两手用力,同样随着“咯吱”一声响,“看吧,厉害的剑修勇士。”
“这是李阳总说……”
就不要用来揶揄我了吧……
怜青额头浸出一层汗,听着江年语气中的揶揄,他下意识地辩解,提到李阳时又立刻消声匿气地垂下头去。
江年似是看出他的不对劲,只是说道:“等那道白光消散,你就可以带他走了。”
怜青抬起头看过去,江年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那药膏?”
“擦不擦掉随你,爱干净的剑修。”
“嘭”地一声,五楼房门被关上,江年的脚步声匆匆离去。
怜青有些无奈,小年姐似乎对剑修很有一番看法,而这看法的来源绝不仅仅只是因为林洛生被当做了剑修斩妖,还因为厉害的剑修勇士总是抗拒去到医药堂。
就像李阳所言,剑修和医修生来就势不两立。
虽然他只是单纯针对林洛生一个人。
怜青左腿慢慢下地活动,他试着用力蹬了两下,疼痛已经不复存在,而莫寻周边的白光仍不见黯淡。
闲着也是闲着。
怜青想,索性一把捞起一旁的扫帚,准备给五楼进行一下彻底的清扫。
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可于他而言,忙起来的时候仿佛更容易胡思乱想。
他们还会活着吗?就像钟止汀说的那样。
“你还是回来了,怜青!”
钟止汀这次不再选择控制莫寻的身体,或许是因为那具身体此刻被禁锢的太狠,已经没有任何余地。
一个手掌大小的钟止汀漂浮到怜青眼前,面上尽是阴狠。可他并不能对怜青造成什么危害,毕竟他只是一个灵魂。
于是阴狠便是那样无趣,像是为了一件恐吓小朋友,随时会被收走的玩具——可惜,这是一位根本不喜欢玩具的小朋友。
怜青充耳不闻,他一向擅长装傻充愣,尽管莫寻总是这么说,可他自己真的不这么认为。
钟止汀飘来飘去地烦他:“你难道不想见见他们吗?死去的人最后一面,那种表情真是让人难以忘怀。我可是有办法。”
怜青拿上润湿的抹布正与一块凝固已久的胶黏物作斗争,对着钟止汀说道:“真是讨厌,对吧?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这混蛋!”
“对,”怜青竭力抠掉那块胶黏物扔进垃圾桶,应和道,“你这混蛋。”
钟止汀气愤地在房间里飞来飞去,白光仍不见消散只是黯淡些许,怜青便也只好留在房间里等待。
钟止汀:“或许你可以试试呢?怜青,你学过画符吧?这对你没坏处,而且很简单。”
怜青:“但你并不可信。你会扰乱我的思绪。或许我应该去找师祖,你会想见他的,对吧?”
“你这小混蛋!”
钟止汀转瞬缩回了莫寻神识。五楼病房再次重归宁静。
小混蛋坐回木椅,他本不是一个喜欢回顾过去的人,在最后一次见到父母以后,在今天以前。
怜青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莫寻,想:或许还要除去有关莫寻的时候。
莫寻实在过于特殊了些,几乎贯穿了他整个生命。十四岁以前,世界安宁,他的世界也是。天塌的大事也比不过吃饱睡好,因为他的世界还有顶梁柱,可以撑起一片湛蓝的天。
但十四岁以后,世界大乱,他的世界也因此大乱。天塌的大事比得过一切,顶梁柱倒塌在面前,天空碎片散在世界各处。
他也曾想过就此殒命,可是莫寻忽然就那样出现,和毁天灭地的狼妖一起。
然后狼妖殒命,属于他的天空碎片,就这么一片一片,四处捡凑着拼回了天空。
再然后那个重新拼凑了他天空的救世主就此消失,像只存在于西方传说中的老葛朗台,吝啬的什么也没有留下。
怜青一时看入了神,白光是何时消散的也不曾发觉。
就像莫寻再次出现时,满身的魔气、浑身的戾气,他也不曾第一时间发觉。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那样呢?明明在那之后,在凉城,在望溪村……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莫寻苏醒过来,身体不再由疼痛支配。可他仍旧被禁锢,而且被怜青看得一阵恶寒。
哦,或许是他身上这些黏腻的白糊糊在发挥作用。
“这是什么东西?脏死了!快从我身上拿开!”
“也许应该说洗掉。”怜青端来早就打好的热水,甚是贴心地问道,“你希望我帮你吗?”
“滚开!”
“好吧,稍等。”
怜青两指并拢,在他周边凝滞出灵气,继而一盆水泼上去,病房没有被捣乱,并且还收获了一个被洗干净的莫寻。
“好了!你现在很干净。”
“你吵死了!我可以理解为你在给仇人,洗澡吗?泥菩萨。”
莫寻湿漉漉的,衣摆、发尖一并淌下水渍,看起来狼狈极了。可他显然还未料到自己的处境。
“怎么理解随你,我其实也不想沾一身浆糊。”怜青拽着他胳膊将其扛在肩头,“你是仇人吗?你是谁的仇人?又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你,莫寻。”
“你真的,杀了他们吗?”
莫寻僵硬的身子一顿,随即剧烈挣扎起来,可他身上的夹板不遗余力地发挥着余热,一星半点的挣脱机会也不曾给他。
“小年姐的东西,最基础的作用就是稳住总是不听话的……剑修。”
怜青话语间一顿,似是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江年总是对剑修没什么好脸色。
然后他继续接上刚才的话题,似是自言自语道:“莫寻,你没有吧。尽管你再是如何否定,但其实没有吧。钟止汀已经告诉我了,不止一次。”
他们已经走下了楼梯,怜青说的也很是笃定。可莫寻并不这么认为,尽管他此刻连反抗也做不到。
“钟止汀?你居然会信他的话啊,蠢货。”
“全天下任何人,没有谁的话是绝对不值得信任的。莫寻,我相信没有人是百分百、绝对的坏人,钟止汀不是,你也不是。”
怜青扛着他走向监牢,最深处、最牢固的一间——那本是为钟止汀建造的。
不过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钟止汀都已经身亡,而这间始终被加固的房间居然还有被派上用场的一天。
怜青背着莫寻走进去,忽然叹了口气:“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能代替受害者原谅。我们都是。”
我们都不该被原谅,甚至不该装作一切从未发生地,大言不惭地接受原谅。
莫寻僵硬地靠坐在墙角,闻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喊道:“喂!给我解开,反正也不可能跑出去吧!”
怜青放下他离开,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可你应该先把伤养好,帮你解开的话,你一定又会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
“哈?!”莫寻瞪大眼睛自动过滤他后半句话,“你疯了吗?你见过谁在这种鬼地方养伤?伟大的剑修,你吗?”
“我还有事,”怜青隔着狱门同他对话,语气颇有些哄小孩儿的意味,“等我回来,或者等师祖出关,你会重获自由的。”
“在监牢里的自由吗?”
怜青蹲下身,言辞极为诚恳:“我以为你搞这么大的麻烦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刻。”
莫寻舔了舔虎牙,脑袋一歪抵在两面墙当中,随之下落的哑亮黑发遮挡住他半张脸:“我为了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他咧着嘴笑,看不出笑意,倒让人深刻明白,这是个怎样的疯子。
怜青直觉不妙起身便走,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点也不想听见莫寻说话。
以往总是他再说,莫寻一言不发的听着,到了现在,莫寻居然变成了两个人之间,话多的人。
“泥菩萨抖抖身子就把泥点子全甩到了身边人脸上,摇身一变就成了真菩萨。”
他眼里闪烁着星光点点,低低笑了起来,可因为身子被夹板固定住,笑也笑不痛快。
“一草一木,连只臭虫在菩萨眼里也熠熠生辉,但其实谁也不在菩萨心里,菩萨对谁都在意,事实上呢?你在意过谁?泥点子沾到旁人脸上,擦不干净也洗不白。慢慢地,人们会发现,菩萨才是最要命的毒药。”
“和你有关的人,最后都会变得不幸,都会面目全非。”
莫寻半昂着头看他,视线被发丝遮去大半,咧着嘴笑,边笑边问:“怜青,你活到现在所坚持的一切,除了害死身边人,还有什么意义吗?”
怜青背对着他,拳头松了又紧,最终只闷闷地憋出一句:“……难道,难道让我痛苦就会让你高兴吗?”
“我高兴啊,我当然高兴了,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莫寻口中蹦出一连串的高兴,可他看起来一点笑意也没有,“我遇见菩萨啦,真菩萨,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活菩萨!”
怜青紧抿着唇,转身将他身上的夹板拆下来换上束魔索,狠狠往他脸上砸上一拳,再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