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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她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句句不离“叶家体面”、“先母遗愿”、“怕惹笑话”,全然是为家族考量,将自己放在了最懂事、最识大体的位置上。
      最后,更是将“高家”二字轻轻点出,其中意味,叶望之岂能不懂?
      叶望之闻言,端着茶盏的手顿住了。
      他自然记得亡妻的嫁妆单子,那三间收益不错的铺子他也有印象,只是这些年公务繁忙,后宅之事皆由孙氏打理,他早已抛诸脑后。如今被女儿突然问起,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
      而他心下亦清明,王氏虽已故去,但其娘家兄长如今也在京中为官,虽只是五品,但若要为了这点收益与王家撕破脸,实在不值当。
      恰在此时,得到消息的孙氏急匆匆赶来了,人未至,声先到:“老爷,云儿,这是说什么体己话呢?”
      她踏入书房,脸上堆着笑,眼神有些凶狠地扫过叶明云。
      叶望之正觉尴尬,便顺势将问题抛给孙氏:“夫人来得正好。云儿说起,先头夫人留下几间铺子给她做嫁妆,如今她想提前接手熟悉一下,你看……”
      孙氏心里“咯噔”一下,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那三间铺子的收益竟没入公中?
      她立刻笑道:“哎呀,有这回事吗?瞧我这记性,怕是年头太久,府里事务繁杂,竟给忘了……”她试图搪塞过去。
      叶明云早料到她有此一招,保持微笑,语气温和:“母亲管家辛苦,事多繁杂,不记得也是常情。不过,先母病重时,王妈妈是在跟前伺候汤药的,想必她对当时的情形还有些印象。不如唤她来一问?也好免得遗漏了先母的遗愿,显得我们做晚辈的不够尽心。”
      王妈妈是王氏的陪嫁老人,在府中颇有资历,且早已不管事,孙氏也轻易动她不得。
      请她来,事情立刻就会坐实。
      孙氏脸色微变,忙道:“哎哟,何必劳动王妈妈老人家!许是……许是我忙忘了,回头我好好查查账册库房……”
      叶明云却不给她模糊处理的机会,立刻接口,语气更加体贴:“母亲误会了,女儿并非要府里再贴补什么。那本是先母留给女儿的产业,其收益自然也该是女儿的。如今女儿即将出阁,理应将产业收回自行打理。至于往年贴补了家用的……”她看向叶望之,语气恳切,“便当是女儿孝敬父亲母亲了,无需再提。女儿只求能拿到地契房契,日后自己经营便是。”
      这话一出,既显得她大度,又彻底堵死了孙氏想用“收益已贴补家用”来继续霸占铺子的路。
      孙氏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暗暗掐紧了帕子。
      叶望之看着眼前句句在理的女儿,又想到高家那份厚重的聘礼和背后的权势,加之不愿为此与王家生出龃龉,心中天平早已倾斜。
      几间铺子固然不错,但比起与高家顺利联姻带来的好处,算不得什么。若因这点小事让女儿心存芥蒂,嫁过去后流露出不满,被高家知晓,才是因小失大,伤了他的官声体面。
      他清咳一声,一锤定音:“好了,云儿说得在理。既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便该由她带走。夫人,你即刻去将东街和柳叶巷那三间铺子的地契、房契找出来,再让账房将这三年的账目整理清楚,一并交给云儿。往年收益既已用于家用,便不再计较,从今日起,铺子的一切收支皆归云儿自己掌管。”
      “老爷!”孙氏急了。
      叶望之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快去办吧。莫要因为这些小事,耽误了云儿出嫁的正事。”
      孙氏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违逆丈夫,只得狠狠瞪了叶明云一眼,悻悻然地出去找钥匙开库房了。
      叶明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再次敛衽行礼,声音真诚了些许:“女儿,谢父亲成全。”
      叶望之看着女儿,忽然觉得这个女儿与曾经的端庄懂事和前三年的乖张,都有些不同了。他摆摆手:“罢了,日后到了高家,好自为之。”
      “是,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过了两日,孙氏才带着一个小匣子和几本账册回来了,脸色铁青地交给了叶明云。
      叶明云接过匣子和账本,依礼向孙氏道了谢。
      直到大婚前半月,叶明云都只守在小院中算着铺子的账。
      这日,孙氏又来了一趟,却是直接指挥着两个粗使婆子,将那件嫁衣捧了出来,脸上堆着热络得有些过分的笑:“云儿啊,眼瞅着没多少日子了,这嫁衣合不合身,可得赶紧试试!万一有哪里不妥当,母亲也好立刻叫绣娘来改,断不能委屈了我的儿,让你穿着不合身的嫁衣出门子,那岂不是让人笑话我们叶家?”
      她话里话外,全是替叶明云着想的关切,仿佛之前用旧料仓促赶工的人不是她。
      叶明云放下账册,目光平静,淡淡道:“有劳母亲费心。”
      孙氏亲自上前,伸手欲替叶明云宽衣:“来来来,让母亲好好看看。这料子虽不是顶顶新的,却是实打实的织金缎,厚重压身,最是显气派!这鸳鸯戏水的绣样也是请的好绣娘,瞧这眼睛,活灵活现的!”
      叶明云微微侧身,避开她的手:“不敢劳动母亲,让雀儿来就好。”
      雀儿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替叶明云解开外衫。孙氏的手落了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转到另一边,亲手抖开那件嫁衣,帮着往叶明云身上套。
      冰凉的缎料一贴上肌肤,便带来一股不适感。
      孙氏的手指略显粗鲁地在她腰间、肩颈处拉扯、整理,力道不轻,仿佛在摆弄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
      “哎哟,瞧瞧这腰身,正正合适!还是我们云儿身段好,穿什么都撑得起来!”她啧啧称赞,又将袖口扯平,“就是这袖口似乎略长了一点点?无妨无妨,新娘子仪态端方,手藏袖中是正理,显得稳重!”
      铜镜中映出的身影,纤细依旧,却被这并不合身、颜色暗沉的嫁衣衬得面色愈发苍白,那过于宽大的袖口和略显松垮的肩线,无不透露着敷衍。
      叶明云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陌生。
      孙氏也凑到镜前,站在叶明云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脸贴得极近,笑容满面地端详着镜中影像:
      “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一打扮起来,多标致的新娘子!高家公子见了,定会欢喜的!”
      她的语气充满了肯定,然而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和比较之色。
      叶明云透过镜子,知道孙氏是得意于用这点破烂就打发了前头夫人的嫡女,比较着这寒酸与自己亲生女儿未来出嫁时光景的天差地别。
      她麻木地抚过嫁衣前襟上那对略显僵硬、线头甚至有些勾丝的鸳鸯,指尖冰凉。
      “小姐……”雀儿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被摆弄,看着那不合身的嫁衣,声音哽咽。
      孙氏立刻嗔怪道:“哎呦,这大喜的日子快到了,哭什么?该高兴才是!云儿,你说是不是?尺寸母亲看着极好,无需再改了吧?”她这话问得急切,只想赶紧走完过场。
      叶明云缓缓放下手,目光从镜中孙氏的脸上移开,面色无波无澜,只淡淡道:“母亲说的是。尺寸尚可,无需再改了。”
      孙氏闻言,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那就好!那就好!母亲这就放心了!你好生歇着,母亲再去看看你出嫁那日的宴席单子!”
      说着,她便风风火火地带着婆子走了,仿佛多留一刻都难以忍受。
      屋内重归寂静。
      雀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小姐!您真的……真的要穿着这个出嫁吗?这……这连体面都算不上啊!”
      叶明云走到妆台前坐下,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雀儿,研墨。”
      雀儿一愣,一边抹泪一边依言准备。
      叶明云铺开一张浅杏色印花信笺,提笔蘸墨。
      她的字迹依旧是从小苦练出的簪花小楷,工整清丽。
      高公子文升敬启:
      贸然致信,唐突之处,望请海涵。
      妾身叶氏,蒙高家不弃,聘为君妇,深感惶恐,亦觉殊荣。近日于家中整理妆奁,见母亲所备嫁衣,虽承慈母之意,然岁月流转,色褪线旧,纹样亦非时新。妾身鄙薄,然亦知婚礼乃合两姓之好,非一室之私。妾身着旧衣行礼,恐失仪于舅姑宾客,徒损高叶两家颜面,心实难安。
      素闻公子雅量高致,处事周全。妾身斗胆,恳请公子费心,可否于沿山县代为置办一身合制嫁衣?尺寸附于信后。布料但求端庄,式样合乎礼制即可,不敢奢求华美,唯愿不失两姓体统。
      此番不情之请,实出于维护礼数之虑,万望公子斟酌。无论允否,妾身皆感念于心。
      临书仓促,言不尽意。
      叶氏明云谨上
      她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回笔山,轻轻吹干墨迹。
      这封信,语气恭谨,理由冠冕堂皇。
      全是为了两姓体面,丝毫不提孙氏的刻薄和自己的委屈,将自己放在了完全为夫家考量的位置上。
      高文升若是个要脸面的,就不可能让新娘子穿着明显不合时宜的旧嫁衣进门,那打的可是高家的脸。他若允了,她便免了穿这破衣出嫁的羞辱;他若不允……那她便知未来在高家的处境,早做打算便是。
      “雀儿,”她将信笺折好,放入信封,“想办法,确保送到高公子手上。务必隐秘。”
      雀儿眼睛一亮,瞬间明白了小姐的意图,连忙郑重接过:“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办好!”
      叶明云看向窗外,天色渐晚。
      这步棋,走了出去。结果如何,她静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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