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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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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便到了出嫁前夜,可叶明云院中却与平日无异。
她手中虽握着理清的铺子账册,心绪却如风中柳絮,飘摇不定。
明日之后,便是高家妇,再回这叶家小院恐是客居。
思及庶妹明露亦将堕入火坑,她终是狠不下心全然不顾。
“雀儿。”她轻声唤道,“你去周姨娘院里走一趟,设法见一见二小姐,或是能递句话给周姨娘也好。就说……‘李府非善地,万事且珍重,若有难处,或可来信’。”
这话说得含糊,但已是她此刻所能做的极限。
她自身尚如浮萍,何谈救人于水火?
竟无端猜想,若那“邪祟”仍在,或许会再行惊世之举,为明露争上一争。
可惜,她终究不是“她”。
雀儿领命而去,不过一刻钟便匆匆回来,低声道:“小姐,夫人院里的钱妈妈亲自守在周姨娘院门口呢,说是姨娘和二小姐正在静心准备出嫁事宜,不便见客。奴婢刚靠近就被拦了回来,话……话是万万递不进去的。”
叶明云缓缓阖眼。
孙氏防她,倒是防得滴水不漏。
翌日,婚礼正日。
天光未破,她已被唤起梳妆。
雀儿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睡好,却强打着精神。
却见孙氏竟亲自前来,脸上堆着勉强的笑,身后丫鬟捧着一个簇新锦盒。
“打开瞧瞧吧,云儿。”孙氏语气酸溜溜的,“高家真是看重你,连嫁衣都特意遣人送了来。啧啧,这料子,这绣工,咱们叶家的绣娘可赶制不出。”
锦盒开启,正红色的云锦光华璀璨,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精美的鸾凤和鸣图案,边缘滚着细致的珍珠络子,华贵非常,瞬间将旁边那件旧嫁衣衬得黯然失色。
叶明云微微一怔。这嫁衣……竟来得如此及时。高文升……他是出于维护高家颜面的考量,还是……善意?又或是,他并非传言那般?
穿上高家送来的嫁衣,尺寸十分合适,也能勾勒出她还不错的身形。
当然,光凭附于信后的尺寸,决不能做到这般合身,叶明云只当是那日谢允初瞧见了她的身形。
她苍白的脸颊在华贵红衣和胭脂的映衬下,终于有了几分新嫁娘应有的明媚。
“小姐!这衣裳仿佛为您量身裁的!真衬您!”
雀儿惊叹未落,大红盖头已覆下,隔绝了叶明云所有视线。
吉时到,喜乐吹打声起。
因高府位于邻省,仪式便要在两处均设下。
这头是设在了叶宅正厅,宾客较往日多了不少,多是意图结交督粮道的官员。
盖头厚重,致使视野所限,只剩脚下方寸之地。
叶明云在喜婆的搀扶和指引下,完成一道道程序。
直到一双男子的手映入眼帘。
指节修长,肤色冷白,指甲修剪得极干净。
这就是高文升的手了。
他执起红绸另一端,两人指尖有过一瞬触碰。
冰凉。
一触即分,拒人千里。
跪拜天地,叩首高堂,夫妻对揖。
二人皆依礼躬身。
礼成。
花轿摇摇,渐离了叶宅喧嚣。
叶明云抬手,轻轻按了按心口。
那里竟有解脱的感觉。
花轿在高府门前落下。
与叶家刻意营造的喧闹相比,高府显得异常安静。
下人行动井然有序,步履轻稳,见她下轿,虽有打量目光,却都迅速垂下,规矩地行礼引路,好奇被严格克制在礼数之下,透着一股高门大户特有的、不容僭越的森严规矩。
流程、仪式大同小异。
跨火盆,拜祠堂,一路被引向新房。
新房布置得极为大气,家具皆是上好的紫檀木,帐幔锦被用料考究,随处可见寓意吉祥的精致摆件。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暖光,本该是喜庆温暖的,可不知是因房间太过轩敞,还是因少了些人气,总觉这份喜庆流于表面,内里却透着一股冷清。
叶明云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床边,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才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疾不徐。
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一股淡淡的酒气随之涌入。
她的心跳,在那一刻似乎停滞了一瞬。
喜秤伸来,挑向盖头。
眼前骤然一亮,烛光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微微抬眼,看向站在她面前的人。
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却丝毫压不住他周身那股清冷的气质。
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形薄而色泽偏淡,肤色偏白。他身量很高,需垂眸才能与她对视,而他的眸色偏深,眉宇间凝着淡淡的疏离。
他就这样站着,喜秤还握在手中,俊美却也冰冷。
看到他的表现,叶明云的心缓缓落回原处,甚至比之前更沉静了几分。
传闻,大抵非虚。
“少爷,少夫人,该喝合卺酒了。”喜婆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高文升移开目光,将喜秤递给一旁的丫鬟。
丫鬟奉上以红丝系连的匏瓜双杯,内盛清酒。二人各执一瓢,手臂交缠,举杯近唇。酒液辛甘,入喉生暖。
搁下酒杯,他垂眸说道:“一路辛苦,早些安歇。”
叶明云垂下眼睫,低声回应:“谢夫君体恤。”
然后,便是无尽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变得异常清晰。喜婆和丫鬟们大气不敢出。
静默持续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
高文升忽然开口,语气平淡:“我平日公务繁杂,常至深夜,恐扰你清梦。你今日劳顿,便在此好生休息。”
叶明云抬眸,对上他那双依旧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没有歉意,没有商量,甚至没有一丝身为新郎官却要离开新房的尴尬或不自在。
不过,正合她意。
“是。”她同样平静地应下,脸上看不出丝毫失落或不满,“夫君也请早些歇息。”
高文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开了新房,没有丝毫留恋。那抹红色的挺拔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叶明云看着满室刺目的红,看着那燃烧的龙凤喜烛,只觉得无比荒谬。
雀儿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她卸下沉重的凤冠,拆开发髻。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以及一双过于平静的眼睛。
“小姐……”雀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叶明云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雀儿,打水来,洗漱安歇吧。”
“是,小姐。”雀儿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端来温水,伺候她卸去残妆。
叶明云换上素软的中衣,正准备就寝,窗外却隐约传来极轻微的、规律的“咔哒”声。
夜深人静,这声音虽小,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那声音……似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间或还有极低的、几乎听不真切的男子交谈声,并非来自院外,竟像是源自她这新房的院落之中。
叶明云微微蹙眉。高府规矩森严,下人绝不敢深夜在主子院中喧哗,更何况这是新房院落。
她示意雀儿噤声,轻步走至窗边,将轩窗推开一道细缝,向外望去。
只见院中梧桐树下,一方石桌,两张石凳。
桌上摆着一副棋盘,两盏清茶。
而对弈的两人,一位是方才离去不久的新郎官高文升,另一位瞧着身形便是谢允初!
高文升仍穿着大红喜服,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正凝眉望着棋盘,神情专注,与方才洞房中的敷衍漠然判若两人。
谢允初则执白子,姿态闲适,嘴角噙着笑意,偶尔抬眼看向高文升,眼神在朦胧月色下看不分明。
两人并未多言,偶尔低语一两句,也是关于棋局。
“你心乱了。”谢允初忽然轻笑一声,落下一子。
高文升执子的手顿了顿,未答话,只将黑子落入另一处。
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送来了些许零碎字句。
“洞房之日,你何必枯坐于此?”这是谢允初的声音,带着点调侃。
“清净。”高文升的回答依旧言简意赅。
叶明云轻轻合上窗缝,退回屋内,心绪却再难平静。
原来他所谓的“公务繁杂”,便是与这位谢公子在新婚妻子的院中,月下对弈,寻求清净?
这画面,倒也……雅致。
却也坐实了全城的传闻,甚至比传闻更为刺目。
她这位夫君,如此明晃晃地将这一切,摊开在了她的眼前。
雀儿也看到了窗外情景,气得脸颊鼓胀,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用眼神表达着愤懑。
叶明云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无力袭上心头。
她走到床边坐下,看着跳跃的烛火,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那嫁衣,只是高家公子不愿失了两家体面,随手吩咐下去的一件小事,与他此刻和挚友的棋局相比,无足轻重。
“熄灯吧。”她淡淡吩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小姐……”
“熄灯。”她重复道。
雀儿只得吹熄了烛火。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月光透过窗棂,洒下微弱的光晕。
院外,隐约的落子声似乎也停了,或许是一局终了。
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叶明云躺在陌生的床榻上,拥着绣工精美的锦被,却只觉得周身冰冷。
这桩婚事,简直是……荒谬绝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