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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赤苇京治】孤岛电车 ...

  •   今年的冬天尤其冷。晚上9点,我收拾好写完的稿子,向车站走去。9:40的电车,我习惯留出等待的时间,潜伏在夜里色里,观察三两的行人,幻想他们的生活,做一个观察者。

      可是自今年10月9日开始,我的观察时间在9:30就结束了。

      因为9:30赤苇会来车站。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相识整整两个月,昨天他说好要拿给我菊池桃子的磁带,想到这里,我不禁加快了脚步。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时候,我似乎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向我招了招手,难得他今天来这么早,我激动地喊:"赤苇!"

      "最近三年级生要准备高考,所以社团活动提前结束了。"他说着,将磁带递给我。

      "太棒了!真的是80年代的初版啊!谢谢赤苇!"我急忙掏出耳机想要感受穿越了20年的声音。然又觉得独享不太好,我问赤苇:"听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墨绿色的瞳孔倒映在温柔的夜色里:"不用,我看书就好。"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我连忙摆摆手说:"啊……那个……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赤苇你……你看书就好!"

      "没关系,我没有误会。"赤苇眼底的笑意并未消失,然后翻开书。

      我长舒了一口气,插上耳机,桃子甜美的声音出现后,我的内心才勉强平静下来。

      可恶,觉得自己有点蠢是怎么回事。

      明明每次写文章的时候总是可以以一种理性、冷峻的视角。

      明明在无数次走上这个车站的时候,自己都可以做个观察者,私以为终有一天可以看遍浮生万千的面孔。

      在今年10月9日之前。

      “两个人靠着天桥,眺望着车的河流。”

      听到这句歌词我暗自发笑,恋爱中的女生多么仔细地去寻找她与心上人的共同之处,甚至只是在同一个世界里,注视着同一条水平线。

      那么,我和赤苇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都喜欢文学?之前听他说以后想去当文艺部编辑的。除此之外,还有吗?冷静?我确信即使刚刚表现出一丝愚蠢,但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这都不过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我相信自己是个很冷静的人。

      “走吧。”凌乱的思绪被熟悉的声音打断,我因想得太深甚至没有注意到电车已经进站。

      跟在他的身后,我终于得以从黑夜中抽身。

      我和赤苇,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坐在同一节车厢,注视着同一车窗的我们。

      被电车摇着摇着,我想到了两个月前。

      坐在同一节车厢,注视着不同侧车窗的我们。

      “那个,你是在下一站下车对吗?”

      头顶传来温柔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墨绿色的瞳孔,似流深静水,又在黑夜幕布的映衬下显得那样朦胧柔美。

      眼睛好美。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啊?”我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时不知所措。

      他轻轻地笑了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明媚了起来。

      “看你睡着了不好意思打扰你,可是下站是终点站哦。”

      “啊,谢谢你,我我家、我家就是下一站,谢谢你。”

      “没关系。”他起身回到对面的座位,拿起手中的书。我隐隐约约看出书的封皮,那一定是安部公房的《箱男》。

      驶向终点站的电车,寥寥几人的车厢,静的只剩下心跳的夜晚,我和他之间的距离被包裹着灯光的流动空气占有。

      映衬在他身后的流窜黑夜,栖息在他肩头的寂静,我用仅有的余光深深记下这个场景。

      第一次遇见赤苇的那天,他像一幅画。

      时间走过9:40,电车停靠在站点,空旷的车厢又充盈了一些,我感到些许不安。

      还有三站。

      箱男,指城市中将头套在箱子里的一个群体,他们以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厌世与虚无,几乎断绝了社交往来,潜在了城市的一角。

      我并不愿将他们与套中人等同,尽管都是保护自己的方式,但后者很天真,我一直认为别里科夫的悲剧是因为他毫无保留地对所有人滔滔不绝地说着真心话,而周围人向来对此嗤之以鼻,骄傲于自己在人生戏院里如鱼得水,没有办法演戏的、偏执的别里科夫就这样被厌恶、被遗忘。而箱男拥有狡猾的生存智慧,他们将头装进箱子,虽然不说话,但是时刻察觉周遭的变化,在自身构建的社会体系里积累了顽强的生命力。

      换言之,套中人是搏击风浪的小舟,勇往直前却不可避免地倾覆,箱男是大海中的岛屿,放弃了乘风破浪,任由世事更迭,自己已经扎根了一片土地,隐藏在广阔的空间中,甚至难以给他人栖身的机会。

      但是如果有一天,有人发现这座小岛,我会敞开怀抱吗?

      我放弃思考。

      只能说因为我不想死,所以我愿意先成为箱男。

      那天看到赤苇手中的《箱男》,我这样想着。

      自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在车站看到赤苇。

      有一次我们又坐在同一节车厢,我看到他在第四站下车。

      所以那天,他为什么会在终点站呢?

      虽然很想问,但我还是忍住了。

      毕竟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来我每天都留意到他,9:30准时到达车站的少年,沉默的,夹着一本书,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

      我在远处,离他3米远,佯装平静地翻阅自己的稿子,时不时用余光瞟他几眼,这时一阵风掠过,手中的稿子散落一地。

      他连忙俯身去捡,我用双手接过,不停地念道“谢谢”,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住。

      “请问,我可以看一下你写的文字吗?”

      我缓缓抬起头,对上湖水般的眼眸,没有任何越界的、恰到好处的情感。

      “不好意思,我这样可能有点冒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不看了,失礼了。”

      “啊,没有,只是,这些都是被拒绝的稿件,看了的话,也许会失望的。”

      “但都是你用心创作的吧,无论被谁拒绝了,但是你自己不都小心保存着吗?”

      “我会认真看完的。”

      我将稿件递给他,在他用双手接过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轻松了不少。

      像一直以来用心呵护的花朵,也被另一个人深深爱着,在我精疲力尽的时候负责任地对我说:“交给我吧。”

      “名字?”

      “赤苇京治。”

      电车又驶过了一站,我突然想到,十几天前自己曾给赤苇写过一篇文章,可是我太害羞,现在也没给他看。

      绝对不是情书!

      我想描写心中的赤苇,他的气质,有时淡到融化在空气中,有时又很耀眼,黑夜仿佛化身白昼,一个人去看世界尽头之海,但还是会在午夜前回家,即使拥有飞翔的力量,也总是在贴近地面的高度浅尝辄止,是海也是湖,是镜子也是倒影……

      我觉得写好他太难了,两个月的相处,说不定我还完全不了解他呢。

      可是,有一点我是很确定的,就是,他真的很让人安心。

      比如分毫不差地9:30到车站,接过我的稿件时的真诚,还有他每次都会很用心地听我胡说八道。

      “下雪了。”

      我被他的声音唤回现实,这才留意到窗玻璃上的大片纯白,电车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似穿行在梦境之中。

      “赤苇你真的不听吗?现在这首和冬天很配。”

      见他没有说话,我将两只耳机取下递给他:“放心,我才不会做戴着一只耳机听歌的蠢事,这样做,音乐的魅力会减少一半的。”

      其实那是首纯音乐。但我喜欢开始时跳动的音符,到高潮时的管弦乐,似有千言万语,随后单簧管的出现将这些心事层层揭开,后面的音乐就像是那个有心事的人的独白了,但是那个人只说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又被跳跃的音符掩盖了。

      真是狡猾的编曲啊。

      赤苇接过耳机,起身靠在车门边,注视着流动的黑夜。在这仅有的空间里,我们享受着良久的沉默,不知为何,积雪为这黑夜增添了一丝醉意。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慢一点哦,慢一点哦,驶向第四站的电车,当他下车后,少了一个人的温度,车厢会让人寂寞的。

      车窗外不再是黑夜,愈加明亮的灯光,逐渐放缓的速度,一步一步的,打开的车门。

      今天,再见了哦。

      赤苇没有立即走出车门,“歌很好听,磁带你喜欢就好。”

      他将耳机给我,顿了顿,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我先走了,再见。”

      注视着他的背影,此刻即将走入雪中,和梦境融为一体的少年,每一步,都牵动着我周遭的气息,一丝一丝,将温暖点点抽走。

      “那个,赤苇,你那天,为什么会在终点站下车呢?”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再次被温暖的气息笼罩。

      缓缓关上的电车门,压过我内心的不安,可是我虚伪地说出——

      “对不起,耽误你下车了!”

      就这样转过身吧。

      即使不需要语言。

      在这小小的车厢中,穿越漫漫长夜。

      “因为,你一直没有醒过来。”

      “担心你那样睡去,错过下车的时间。”

      浅浅的灯光拂过他的面孔,低垂的,看向地面的双眼。我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如果我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我一定可以看到那双湖水般的眼睛。

      如同我第一次看到时的,独属于黑夜的眼睛。在同一节车厢,注视着不同侧车窗的我们。

      他缓缓抬起头,我和他的目光在此刻相对,倒映着雪的双眼,沉醉在冬季的湖,雪花飘落时激起的涟漪,融化在温热的湖水。

      “所以,你早就认识我了?”

      “你的每一篇文章我都有看。”

      “每一篇,我都……很喜欢。”

      “从初二开始。”

      “可是,中间有两年的时间我都没有看到你的作品了。”

      “所以,现在,能再遇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今天,让我再陪着你去终点站吧。”

      我头上的箱子好像裂了缝,有一道光透进来。

      脚下的土壤逐渐被海浪侵蚀,我的岛屿,慢慢失去了的,不可阻挡的,开始漂泊。

      漂泊到哪儿去呢?

      初中时,我立下了自己的梦想:当一个书呆子。

      我贪婪地利用所有时间看书,读诗集,然后写。

      我是个笨拙的人,没办法将每件事做好,没有什么别的兴趣,于是就将自己的精力花在唯一一个从小建立起联系的事上:文学。

      我不擅长说话,不需要说话,我只需与文学对话,只需脱离于现实构建的王国,就有了战胜一切的力量。

      千万不要闯进来。

      真的不欢迎任何人吗?

      “你来做我的朋友吧!”

      “都是新同学,谁都不认识,可是吃饭、组队、回家什么的,一个人太尴尬了!以后我们一起吧!”

      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就这样,她成为了我的第一个朋友。去食堂抢最火的小吃,向我倾诉最近的烦恼,一起走路回家,陪她买新出的杂志,我的人生被“两个人”的时间占有。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吗?

      于是,我满怀期待地将自己的作品给她。

      “可是,好晦涩啊,根本看不懂你在讲什么呀!”

      “没事的,我可以给你解释,比如这里,是说……”

      “呀,你们好!”还未说出口,就被她的声音打断。

      同班的人走过来邀请她:“放学后一起去唱卡拉OK吗?”

      “当然可以呀!”她转向我,“你也一起吧!”

      “啊,好。”

      我将自己的笔记本放进包里。

      刺眼的彩色灯光,耳边嘈杂的声音,陌生的歌曲,无聊的游戏与起哄。一切都让我想要逃离。

      完全无法融入他们的对话。我走过去轻拍她的肩:“今天失礼了,有事先回家了。”

      还未听见回复,她就被另一个人拉去唱歌。

      我几乎一路狂奔着到车站。我拿出笔记本,打开自己写的那一页,轻声说:对不起。

      “雷阵雨洗落了浅色油漆,幸福和不幸的面孔

      变得一模一样。”

      去学校的路上,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是她。

      “昨天你怎么那么早就走了,大家玩得好开心的,你错过了好多精彩,而且我发现山崎真的很有意思,他会模仿现在网上最火的那些段子手,还有加藤,她知道学校所有的八卦,大家昨天听到了好多秘密,还有……”

      “真的很有趣。”我说。

      “对了,今天放学后大家还约好一起去新开的烧烤店,你也来吧!”

      “不了,今天有事。”我低声说。

      “啊?又要写你那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啊,和大家一起玩更有意思吧!不觉得无聊吗?”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我说。

      “可是,昨天你走后,大家还说你很不合群,看起来也很阴沉,平时在学校就一直在看书和写东西,不和别人说话。这种性格还是改一改吧,不然大家都不敢接近你,这样交不到朋友的。毕竟,你在其他方面真的什么都不懂,之前和你一起逛街、买杂志的时候,问你一些意见你只会说‘挺好的’。”

      话音未落,远远就有人叫她的名字。

      “来啦!”

      她向前跑去,身影挡住了此刻的朝阳。

      最后一次的“两个人”的时间。

      “人类在小小的球体上

      睡觉,起床,然后劳动

      有时很想拥有火星上的朋友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体上

      做些什么,我不知道(或许啰哩哩、起噜噜、啥啦咑)

      但有时也很想拥有地球上的朋友

      那可是确信无疑的事

      万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孤独的力

      宇宙正在倾斜

      所以大家渴望认识

      宇宙渐渐膨胀

      所以大家感到不安。”

      ??

      ??

      我的火星朋友,你在哪里呢?

      或许,我根本不需要你。

      一个人之后我甚至感到一种解脱,果然这才是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只需照顾好自己的温室花朵。

      ??

      初二那年,我开始向一些文学杂志投稿,也收到了不错的反响。初三,我开始思考上哪所高中。

      我想离开这里,不希望在高中遇到任何认识的人。让我重新来过,让我变得缄默,更加坚定,以从容的姿态开启新的人生。我不想被评判,我想做一个观察者。即使世界会有恶意,但是为了写出更好的作品,我想要看到关于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的全部,肮脏的,美好的,飞翔的,坠落的。

      研读了东京的地图后,我选择了枭谷学园。一是因为它离家很远,回家要坐电车到终点站,二是这所学校的升学出名的高,要考上它,很难。离家远,门槛高,应该不会遇到任何认识的人。

      初三那一年,我拼命地学习,甚至放弃了看书和创作,终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从现在起,成为一个箱男吧,就算是以潜行者的姿态,也要创造属于你的独一无二的王国。

      遥远的记忆不知为何在此刻袭击了我,瞬间让我感到一阵严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处在熟悉的车厢,我又慢慢放松下来。

      我的火星朋友,你在哪里呢?

      让我找到你。

      “赤苇,谢谢你,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你是第一个认真对待我的文字的人,看完后与我真诚地交流,尊重我的想法。

      其实,我发现自己并非不想说话,也许,也许,我不说话,只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真心话的时候,被人当做傻瓜。

      可是,这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了。

      它可能显得有些狭隘与空洞,可是,如果这是我每一刻都在用心呵护的花园。

      如果,如果有一个人愿意去看看那些还不成熟的花苞,如果没有人会去伤害它们,我一定会告诉他全部。

      孤岛,如果有人需要停靠的话,她很愿意贡献出怀抱。

      只是,身处茫茫人海,日复一日的时候,还没人发现她,她因此成了孤岛。

      所以,赤苇,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包容,一直听我滔滔不绝地说着真心话,谢谢你愿意走进海洋深处,发现这座孤岛。

      如果有一天,有人发现这座小岛,我会敞开怀抱吗?

      会哦。

      如果是赤苇的话,我愿意舍弃脚下的土地,在你还没来的时候,主动找到你倾诉。

      所以啊,每天的那你没来的那30分钟,我都在思考如何迎接一步一步登上岛屿的你。

      “之前,看到你写的,自己想成为一个箱男,窥探城市的一切,不惧怕一切恶意。”

      “可是,我果然,还是、还是……一向冷静的少年突然紧张起来,我也放轻了呼吸。

      心跳声逐渐剧烈,一直以来,从未觉察又在此刻感到合情合理的——

      “我果然还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所以,让我陪在你身边吧,你只需要待在箱子里,而我会为你挡去那些想要撕开箱子的人。”

      “所以,无论让我去多少次终点站,我都愿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赤苇有些慌张,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样做好像让你很困扰,很抱歉冒犯到你。”

      看到他通红的耳朵以及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是和平时有些反差,我不禁笑了出来:“赤苇,你真的好可爱。”

      赤苇:?

      “不过,太隐晦了哦,下次直接说‘我喜欢你’吧。”

      我慢慢地走近,靠在车门的另一边。

      在同一节车厢,注视着同一车窗的我们。

      其实刚刚有瞟到赤苇的书。

      若山牧水《海の声》

      “うら恋しさやかに恋とならぬまに別れて遠きさまざまの人”

      把着淡淡的好感,未能表白就分开了,逐渐远去的那些人。

      驶向终点站的电车,请你按照自己的速度行驶吧,因为,我不用再担心下车了。

      带我们,穿越漫漫长夜。

      Ride on Time(赤苇视角)

      下午6点社团活动几乎全部结束,但枭谷作为排球强校,8点多才能结束训练,况且要陪木兔训练,赤苇一向很晚离校。

      那天他回教室取东西,路过二年三班教室门口,本应坐在靠窗位置埋头创作的女生却不见了人影。

      桌面上还放着稿子。看来人还没走啊,赤苇想。

      白色窗帘摩挲着桌面,那些弱小的纸张似乎稍不留意便会被碰到地上。

      微风稍稍用力,白色窗帘鼓起裙摆乱舞,写满字的纸张被吹散在地。

      赤苇下意识跑进教室,捡起地上的稿子,细心地整理好放回原来的位置,用一本书压好。

      尽管他知道不该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看别人写的东西,但他还是注意到了纸上的署名。

      是他初中时喜欢的那位作者。

      赤苇初中便有阅读文艺杂志的习惯,初二那年,有位作者经常在上面发表作品,赤苇惊叹于那些跳跃而又理性克制的思考,戛然而止的结尾,淡淡的哀伤。

      他很想给这位作者写信,交流自己的想法,与杂志社取得联系得知是同龄人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说不定,以后可以成为很好的笔友呢。

      直到他看到作者在下期杂志里提到,自己想成为箱男。

      潜行在城市中的,将头至脚都装进箱子里的观察者。

      赤苇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位创作者,或许不希望被打扰。

      那么,就成为她永远的读者吧。

      期待着相遇。

      可是,自那以后,赤苇再也没看见那位作者的作品。

      他依然会定期买文艺杂志,可是少了一丝欣喜与期待。

      如果当时,自己能寄出那封信就好了。

      现在的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望向窗外,没有繁星的夜晚。

      赤苇强烈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才没有去看纸上的内容。

      他默默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映照在玻璃窗上,被风吹散。

      只要她还在创作就好。

      高一时候赤苇就留意到她。没有参加任何社团,路过教室时都看到她埋头看书或创作,总是一个人。在车站有时插着耳机,平常也望着前方,眼神迷离而空洞、通透。文字的气质和人是相通的,得知真相后的赤苇更确信了这一点。她享受着孤独,身上的安静像一缕微风,隔绝了周围的世界,但并不是冷漠与疏离的。赤苇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寄出那封信。

      高一、高二时的赤苇会和队友们一起回家。有一次赤苇在车厢看到她在座位上翻阅自己的稿子。

      真的,很想看看写的是什么。

      可是,不要打扰她。

      赤苇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停驻在她身上。

      “你在看什么,赤苇!下车了哦!”木兔的声音才让他意识到已经到站。

      你会在哪一站下车呢?

      那一年的春高枭谷在决赛惜败,获得亚军。排球部的首发们也迎来毕业,枭谷的首发们都是三年级,除了赤苇。

      “加油哦赤苇队长,排球部就交给你了,再带着枭谷冲向全国吧!”

      “再见了哦,赤苇。”

      “再见。”

      高三的赤苇,从此一个人坐电车。

      那天她又和自己在一个车厢,可能太过疲惫,上车不久后她便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第四站到了。

      赤苇难以从座位上起身,他注视着对面的车窗,饱和的黑夜不给人任何存在的机会。

      等待她醒来吧。万一她遇到危险怎么办?万一她睡过站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车厢只剩下两人。

      下一站,可是终点站啊,她该不会是终点站下车吧?

      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吗?

      他犹豫着从座位上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个,你是在下一站下车吗?”

      自己不算是社恐,可是为什么,此刻心跳如此剧烈?

      她缓缓抬起头,自己的目光对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澄净而通透的眼睛。

      眼睛很好看。

      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赤苇突然很想追上她。

      一个人行走在黑夜中,会寂寞吗?

      不想让这黑夜将你吞噬。

      不想让你掉入世界的陷阱里。

      自己一直用余光看她。

      上次叫醒她后,她还记得自己吗?

      风吹散她手中的稿子,赤苇立即捡起稿子,小心翼翼地展平折角并递给她。

      她一直没有抬头,像一头不小心撞倒的小鹿,惊慌地重复着“谢谢”。

      莫名……有些可爱。

      “请问,我可以看一下你的文字吗?”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赤苇说出了这句话。

      可恶,理智一点啊。

      自己不是这样冲动的人。

      被一个只见了一面的人要稿子,会很冒犯吧。明明下定了决心的,不去打扰她。

      可是……

      “我会认真看完的。”

      我会认真看的。

      一直以来,你写的每一个字。

      交给我吧。

      我会像你一样地呵护它们。

      接过稿子的那一刹那,我有种梦幻的失重感。自己欣赏了很久的作者,亲手将稿件递给我。和初中时一样的感觉,宁静深邃的文字,客观陈述下无意识流露的温情。

      只是,相较于初中略显青涩的文笔,现在成熟了不少,对事物的认识也更加犀利和透彻。

      没有投稿的这几年,你在做些什么呢?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和她一起坐电车。她总是比我早到,在我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恰好喊出我的名字。

      我喜欢她喊出我的名字。“あ”开头,张开嘴巴,像是对我露出灿烂的微笑。

      她把所有的稿子给我看,都没有发表,所以,我现在是唯一的读者吗?

      你一个人的读者。

      意外地发现她其实挺活泼的,熟识后她总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喜欢的东西,脑袋里的想法,眼睛里的星星将周围的空气都点亮。

      眼睛真的很好看。

      这独属于黑夜的眼睛。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菊池桃子,她的声音过于甜美,少了些力度,可是知道我家有菊池桃子的初版磁带后她实在很兴奋,于是我从父亲的收藏中找到了那卷磁带。

      虽然声音有些许磨损,但没关系,我可以修好。

      今天我难得比她来的早,熟悉的声音与我的名字,我将磁带给她,她原来,可以有太阳一般的笑容啊。

      我似乎每天都在期待这个瞬间,这个她叫出我名字的瞬间。

      摇摇晃晃的电车里,沉默的两人。

      我们早已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方式,心照不宣的沉默是给彼此的尊重,最好的交流。

      不知不觉,从第一次说话到现在,已经整整两个月了。能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认识你,真的太好了。

      飘雪。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邀请我听歌,其实我一开始就没往那方面想,但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在是让我不禁笑了出来。

      以文字为武器的神明啊,原来也会有世俗的一面。

      意外的,很喜欢这首歌。

      沉浸在悠扬跳跃的旋律中,注视着车门上她触碰车窗的倒影,黑夜仿佛成了我们的保护伞,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

      仅容纳两人的车厢。

      过往的一切如快速涌上我的脑海,她的课桌,她埋头的样子,睡醒时睁开的眼,喊出我名字时的表情……

      电车啊,慢一点啊,我还不想下车。

      如果能再去一次终点站就好了。

      刚才在看的那本书怎么说来着?

      若山牧水《海の声》

      “うら恋しさやかに恋とならぬまに別れて遠きさまざまの人”

      抱着淡淡的好感,未能表白就分开了,逐渐远去的那些人。

      我真的,只是喜欢她的文字吗?

      电车缓缓停下。

      那为什么,高一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呢?

      车门缓缓打开。

      如果现在说的话,会吓到她吗?毕竟只有两个月,或许,我还完全不了解她。

      我终于鼓起勇气迈开双腿。

      “那,我先走了,再见。”

      一步,两步,黑夜还是黑夜,它只是暂时的保护伞,打开门,还是一样肆虐。

      在她下车的时候,也会走入这充满恶意的黑夜吗?

      我感到有点冷。

      还有一步,就完全踏出电车了,今天,就彻底告别了。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

      “赤苇!”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现在的我,就算不回头,也想象到了那个表情。

      “你那天,为什么会在终点站下车呢?”

      内心的一部分猛地被抽去了。

      我收回迈开的脚,转过身。

      听着车门缓缓关上的声音,我如释重负。

      听好了哦。

      我要说的话。

      ??

      ??

      无论多少次,也愿意去终点站。和你一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赤苇京治】孤岛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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