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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合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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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令狐伊回神时,自己已同众人在议事厅围坐了一圈。
议事厅内里可纳百人,进深九间,相高两层。第二层栏槛缀连,其后各码有散座,与底层一致呈环形排开。厅心高阔通明,螣蛇纹就的浑金天顶一眼可尽收。
三位长老加上两名弟子端坐于金碧辉煌的藻井正下,偌大的议事厅里尚未有人发话,都在等唐宁一并到齐,此时的气氛因这楼阔人渺的阒寂略显得肃穆。
令狐伊夹肩躬身,眼神不时上瞟,悄悄地观察着在座的每个人。唐皎正坐在他的对面,表情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不甚友善,她恰在此刻抬目望来,肉眼可见地飞快蹙了一下眉。
唐皎在想两件事:为什么?怎么办?
为什么无影宗点名要了令狐伊?如果与他同行,自己该怎么做?
此次行动的目的地为戍海,位于大陆南部的南乔边陲,而隐鳞山庄深居内陆中扬。
此去一途跋山涉水、危机四伏不说,在海里和在内陆的淡水泊中凫水采珠更是天差地别。
大陆极北是冰川,西柽是荒漠,因此山庄内善逐浪的弟子大多来自临海的东琊、南乔。
方才在来的路上,唐锦衣同令狐伊细说了外遣一事,唐皎从中得知令狐伊口中的父王原来是中扬的琳琅王,而令狐伊上一月方从乡野回都城认祖归宗,才被立为琳琅王世子不久,是个地地道道的中扬人。
唐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能下海吗?”
令狐伊果断摇头。
唐皎一叹,偏头去揉额角。
“各位长老,师妹师弟们久等了!”人未到声先至,唐宁拭着额上细汗,终于匆匆赶到。他环视一圈,最先看到耷拉着脑袋的令狐伊,手指朝他一点:“令狐师弟啊令狐师弟,你怎的跑得这样快?”
唐宁在令狐伊离堂出走时就追了出来,追到一半不仅把人跟丢了,还在半途接到毒宗的急诏后一路狂奔到议事厅。
“宁儿来了,坐吧。”唐锦衣道。
唐宁应着,坐到了唐皎旁边。两人目光一道朝令狐伊射去,让令狐伊更是左支右绌,如坐针毡。
唐听峯:“好了,既已到齐,就开始说正事。此次两宗合遣南下戍海,无影宗点名要了你们三人。”
果不其然,唐宁盯着令狐伊的表情从困惑一下子变成了不可置信。
“无影宗势大,我们毒宗人微言轻,既已钦定你们三个,此事便无商榷余地,但作为毒宗宗主,我还是要啰嗦几句。”唐听峯望向唐皎三人,十分语重心长:“前路叵测,你们若是陷入了不可抗力的险境,懦弱也好无情也罢,只管自保。我要你们活着回来。”
说到最后,唐听峯的目光有些放空,好似隔着遥遥时海,在对着另一人诉说。
唐极偏头不愿去看,本就料峭的一张脸更是寒上几分。只有仍在状况外的令狐伊被这郑重其事的架势一下子唬住了。
令狐伊心中一咯噔,唐皎前不久才在堂上说的无外派便无性命之虞,他这就要被派往戍海,一语成谶了?
“两宗合作虽不是第一次了,但却是首次外派到如此远的地方。唐宁,你身为经验丰富的大师兄,且记着多多照拂两位师妹师弟。”
唐宁不复先前的散漫惫懒,抱拳领命,铿锵有力地答道:“是!”
“见儿,这些年你的实力长进我都有所耳闻,爷爷很为你高兴,但也很为你担心。你这孩子总爱逞强,此行一定切忌再勉强自己。”
唐皎颔首,恳切应下:“爷爷放心。”
本应说到令狐伊,唐听峯却在那呃了半天呃不出个所以然,他对令狐伊不甚熟悉,一时有些词穷。
唐锦衣看不下去,即刻接道:“令狐伊,宗内新晋弟子中皆传你自大桀骜,目无同门师长,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真相。”
令狐伊闻言抬起脸,眼眸亮了亮,却很快复又低下头去。
“当初破格允入你是我的主意,不过此事我多留了个心眼,还是谴了人去你曾处的乡邑打听过你的为人处事。”唐锦衣声音轻柔:“我所了解到的你,和如今的你并不相同,虽不知你性情转变的缘故,但我知你本性不坏。”她微微笑着,点到即止。
许是感受到各方汇聚而来的视线,令狐伊将头低的更低。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耳朵一点点地烧红了。
这是唐皎第二次看到他红了耳朵,却一下明白了其中关窍。
她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无影宗时,人生地不熟,那时隐鳞山庄庄主兼无影宗宗主的莫还真曾亲自大摆筵席来迎接她。
若当时的自己仍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唐皎,面对无影宗大张旗鼓的示好,定会倍感受宠若惊。可砚丹活了百年,饱尝人情世故,便嗅到了其中的不寻常。
莫还真给予毒宗的优待殊遇,可追溯到毒宗初立。
隐鳞山庄始建时,只有一个无影宗,并无毒宗。而山庄问世之前,另有江湖名门唐门,以登峰造极的毒术、机关术雄锯蜀中,屹立武林百年。莫还真正是师出唐门,其原为唐门首席弟子之一,却因与唐门观念相左,最终拜别唐门,自立门户。
而后多年,一场惊天巨变,唐门全派罹难,惨遭灭门。
唐门向来独行江湖,鲜少结交门外宗派。现下遭此横祸,一时之间竟无人伸以援手。
莫还真感念唐门授业养育之恩,全然不顾隐鳞全庄上下强烈反对,雷厉风行将唐门遗孤接济到庄内,并力排众议为其另立毒宗,留唐姓、续旧制,以保唐门唐氏一脉传续。
此番义举,对外享誉武林传为佳话,于内却因雷霆手段招致自家积久怼怨。无影宗姓莫,毒宗姓唐,两姓两家划地而治,彼为针尖己为麦芒,如此相争了很多年,这便是两宗不和的源头。
对于当年抵制合并的门众,莫还真并非情理兼施去绥抚,而是选择了一种极为高调的方式。一庄之主本最忌偏颇,山庄立基伊始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而莫还真斡旋于江湖庙堂多年,久经名利场磋磨,不应不懂得如此浅显的道理。
两宗互争雄长,或许他乐见其成。
想到这一层,单膝跪地的唐皎略带深意地看向莫庄主朝自己递来的手,随后不动声色地偏身一错,自己站了起来。
伴随此举而来的,是无影宗众人的拍案惊怒之声,但她并不在意。
唐皎想,脾气臭的初印象既已立住,不好相与也写在脸上,正好免去了日后无用的交际和试探。
反观令狐伊从乡野归于风云诡谲的京畿,面对各方权势的虚与委蛇,无非是做出了和她当年相似的选择。将自己包装成了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纨绔。
唐皎有些尴尬的摸摸鼻子,感慨于唐锦衣长老的事无巨细,也为自己堂上因武断所说出的狠话感到歉疚,望向令狐伊的眼神里便多了几分随和。
令狐伊正好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悚然一惊,立刻交错双臂护在胸前。
唐皎:?
唐极于此时敛衽起身,取来一卷舆图在圆桌之上摊开,待众人靠拢,他点了点其中一处:“此去戍海的山路徒步皆靠你们自己,主沿靳楚古道一路南下,为了避人耳目,途中兼行南乔官道以淆乱行迹。到了翟州则转水路,会有附近一带苇水盟的巷人接应。”
唐极朝身后示意,唐锦衣立刻心领神会地取出三枚重瓣莲符置于桌上,道:“这是印信,记得收好。”
三位长老又交代了些琐碎,再后来便是毒宗例行公事的对无影宗的说长道短,这类夹枪带棒的冷嘲热讽唐皎在无影宗也听了不少,旁人大多并不避讳她,甚至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
唐皎无甚起伏地听完,终于见唐听峯一抬手遣散了众人,让他们各自回去着手准备。
唐皎回到疏影楼后,早已不见青吹子踪影。她寻了一青玉镇纸将提前写好的信笺压在桌上。之所以不愿当面交予他们,是因为似乎他们晚一些发现,她内心的愧疚便能减少一分。
唐皎收拾得很快,她的行装轻简,只一卷袖珍针轴、火石短刀和几件换洗衣物。除此之外,日后所需的,途中就地取材即可。
人人都当这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外遣,只有唐皎心中明了——此去一别,恐是山水不相逢,再见遥无期。
唐皎站在门外,再回身最后一望这间她居住了十余年的小屋,便头也不回地将身影没入了层峦叠翠的山林之中。
唐皎来到了方才荆远道藏身的山岭,山岭更深处其实是一条直取西苑的捷道,目前仅有她一人知晓。因这捷道的另一侧便是毒宗禁地,方圆几里遍布毒瘴,无人敢靠近,唯有她能凭借自身的清蕴体质来去自如。
她疾步穿行在山径间,慢慢临近禁地所在。周围毒雾浓稠如奶,弥漫在草间、石间、树间,无孔不入。厚重的瘴气将四野裹于其中,几近蔽日,令身在其中之人难辨东西南北。再离近些,便会感到呼吸滞涩,头晕目眩,步伐虚浮,渐感脱力——这些唐皎都没有。
唐皎凝神闭目,静听风吹叶动,山音杂乱不断叩耳,但她一下精准捕捉到那熟悉的响动,果断出手将一枚绳镖朝声音的来处径直射出。一声入木闷响随之而起,她紧握绳的一端将镖绳绷直,一面留意着脚下,一面沿路收绳朝靶心走去。
待绳已尽数收入掌中,唐皎贴近被射中的那木头,触手一寻,果然摸到了曾经刻下的唐字印记。她将绳镖拔下,照着方才的步骤故技重施,如此反复,终于拨开重重毒雾走了出来。
唐皎此时位于毒瘴末端,她回身本欲将绳镖收回,忽见山风将阴岚吹开了些,居然透过薄雾隐约瞧见了禁地山门前的景致。
山门前竟有一潭死水,幽极绿极,风过无澜,盯着久了甚至生出了要纵身投入那深水中的欲想。潭边生长着一丛丛毒草,朽木枯枝岔乱成林,禁地在这死寂中处处透露着诡异。
唐皎登时收回眼神,宗门禁地一般都藏有本门秘辛禁忌,哪怕远在九重天之上,也有着诛仙井那样的禁中之禁。当年误入诛仙井时的惊惧已刻入骨髓,那森寒仿佛又在此时沿着她的脊骨缓缓爬上后颈。
若非出于必要,对于这类禁地唐皎向来是敬而远之的。
唐皎用力甩了甩脑袋,摒弃杂念,将脚步踩得更深更实,迅速出了山。
出山后再上一段小坡,便到了青吹子所居的西苑。
西苑临近膳堂,附近大道上有不少弟子勾肩搭背地路过,有眼尖的弟子一下认出了唐皎,拉着同门半是惧半是喜地朝她问好。唐皎初时还能点头应着,随着来问好的人多了,她逐渐有些应付不来,只好加快脚步闪进了院子里。
西苑是一处青瓦白墙的院落,院前有一田圃,种着些寻常药草。院中的布置以青白两色为主,清隽简约,同它主人的风格十分一致。
青吹子正抱着糖罐子往四角朝天的油纸上倒饴糖,碧莹莹的方糖外裹着一层晶白糖霜,倾在纸上发出沙沙响声。身前忽然笼下一道阴影,青吹子轻笑,她不必抬头就猜到来人是谁。
“唔,好吃。”不速之客唐皎拈起一块丢进嘴里,这荆芥糖入口又凉又甜,咬破糖衣后,辛香立刻充斥着口鼻,神清又气爽。
“来的真快,是急着要走吗?”青吹子一面取来细麻绳捆起纸包,一面问道。
“嗯。”唐皎随口应着,拉开旁边的小凳坐下,伏趴在桌边专注地看着青吹子包扎的动作。
她盯着没一会儿,就被桌上另一边的三粒金银错的铜骰勾去了视线。
“咦,你怎的把它翻出来了?这骰子你都多少年没用了,你平日用的红骰子呢?”
唐皎将那骰子放进掌心掂了掂,想起幼时的自己也是这般爱将骰子掂得到处滚,愣是把青吹子气成了赤吹子。
青吹子这时候已将东西包好,撩开衣摆翩然坐下,不答反问:“好久没用了,要不给你算上一算?”
唐皎奇道:“从前求着你帮我算课业考题,你说天机不可泄漏不肯帮我作弊,怎的今日还要主动帮我算了?”
青吹子听了,柳叶般的泠泠长眼竟瞪得溜圆铮亮,很是无辜:“你的课业本就门门出挑,还要怎么作弊?”
这点唐皎倒是没跟她谦虚,将手伸过去由着青吹子握住。青吹子未取骰盅,白手空掌将铜骰这么一盘,便将骰子朝着天上掷去。
三粒十八面铜骰在空中翻飞一瞬,便稳稳落入青吹子手中。
唐皎无不赞许地想:这漂亮手法若是拿来飞暗器也是很有看头的。
青吹子那边记了骰面便开始闭眼解卦,口中念念有词,眉头微微蹙起。
唐皎不知为何也跟着紧张,她坐直了身子,将方才面上残余那点散漫尽数褪去。
她知晓,青吹子是有真本事的。
青吹子其父是庄主的独子莫之昱,其母是隐世道门桃源的息玉散人。莫之昱拒承庄主尊位,浪迹江湖成为了一名剑客,他与息玉散人相识相爱,息玉为其叛出道门再入红尘,两人除了各自叛离宗门遭人诟病外,倒也算是佳偶天成。
可好景不长,莫之昱身死于江湖纷争,息玉则是万念俱灰回了桃源,诞下青吹子不久后便也撒手人寰。青吹子在桃源养到了五岁,便由息玉之师叩月散人领着带回了隐鳞山庄。
青吹子初归隐鳞,因着桃源这层身份让众人生出敬畏之心,但时日久了这份敬畏便渐渐被淘淡了,同龄的孩子们招架不住青吹子这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同为弟子们避之不及的毒痴唐皎便成了她儿时唯一的玩伴。
青吹子长在桃源五载,自然耳濡目染了道门推天演地的卜算术法,但除了唐皎,毒宗内没谁有胆子能将青吹子的这手秘技请出山。
青吹子睁眼,盯着铜骰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该用何种措辞。
“怎么说?”唐皎晃了晃两人仍握着的手。
“阴来水复,镜花水月,此卦与水之象密切相关,此番你们下戍海自是不必多说,因此可能亦指伊始本源、至阴至柔、幻境虚妄。”
青吹子意味深长地总结:“诸法无有常住,守静笃,吾以观复。”
“唯心之所往,可解虚妄假象。”
唐皎指了指自己:“只我一人吗?”
青吹子点了头,又摇头:“我只算了你,其余的便不知了。”
唐皎还欲再问,门口忽飞来一只千机隼,嘎吱停在门楣上。那隼几声短促急鸣,是宗门集结弟子的信号。
“这么快?”青吹子站起来,将纸包给唐皎放好,又整理起她的行装。
“其实算慢了,前几日无影便发了函,只是爷爷一直将其此事按下不表,这才派了我回来拿人呢。”
唐皎接过自己的褡裢和包袱后朝外赶了几步,忽又原地折返回来。她回到青吹子跟前轻轻抱住她:“小青吹,那我走啦。”
青吹子埋首在唐皎的颈侧,闷闷地嗯了一声,抬手轻拍她手臂:“去吧。”
时至正午,雨后初霁以洗练绿林,日光破窗以登堂入室,树间夏蝉疑是为这换天洗地的动静所惊扰,便湿答答地叫起来。
唐皎终是松开了青吹子,转身奔入那明净秀丽的山色里,那焕然一新的天地中。
来时那般飞快,去时亦是步履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