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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截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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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鳞山庄发迹于乱世,因此当年并不受任何一方约束,尽可大开大合地画地而扩,近乎横亘了整座子午山脉,其中心区域足有一城大小,在子午一带也算是占山为王。
毒宗位于子午山的近山巅,善用机关的无影宗则位于山脚,便于无影宗在山门布施山庄的攻防重器工事。也因这般排布,山脚下的无影宗便成为所有山庄弟子外出的必经之地。
唐皎一行人也并不例外,经攀云梯、渡索桥、徒步闯迷谷等一系列折腾后,再下九十九级长阶,才到了无影宗。
无影宗几乎都是平地,未受到地形隔断,视野一下开阔许多。站在台阶之上俯瞰其宗,铜墙铁壁拔地而起,城垣内机括遍布、车齿流转,类似千机隼的机巧在空中到处滑翔,俨然一座机关之城。
唐宁正提着令狐伊的后领,以防他瘫软在地上。令狐伊下山初时还跃跃欲试,但经过一路的险境,魂已飘在了头顶三尺。他在新晋时是随众人乘坐山体内的辘轳直上的毒宗,实在未料到想不久后还会遭此一劫。
唐皎摇摇头表示没眼看,跟在荆远道身后入了城。
他们所走山道连通了无影宗正西边的城门,也恰好是无影宗集中安置新晋弟子的地方。这一路上新晋弟子很多,正逢爱热闹的年纪,便毫不遮掩地打量着唐皎一行人。
人堆里忽然跑出一名弟子,追赶着机雀就直冲唐皎身后的唐宁、令狐伊二人去了,口中还莫名喊着:“菜鸟、菜鸟!你要去哪啊?菜鸟……”
人群中传来嬉笑声。
这弟子边喊边围着令狐伊一直打转,令狐伊的脸色愈发黑沉,再迟钝的人都看出了不对味的地方。
令狐伊双手成拳,正待发作——
忽地,一道疾风掠过,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把凭空飞来的断尺霎时将这嘎吱乱飞的机雀劈了个粉碎。
“机雀不听话找机匠修,脑子不好使找宗医治。”唐皎收好无度尺,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便转头走了。
唐宁见状也果断拉着令狐伊跟上去。
那弟子本还想回嘴,被荆远道凛凛一眼乜回去了。这新来的或许还不认识荆远道,可他看到了荆远道耳侧戴着无影宗弟子首席才能佩戴的蛇尾耳坠,一下就蔫了。
唐皎走在前边,听见身后的令狐伊正在和唐宁解释,大致是这弟子曾和他同期考校过无影宗,闹过不愉快,才来搞针对的。
唐皎并不在意这人什么来头,无影宗的人在她面前说毒宗的不是,她可以权当没听见,但在毒宗其他人面前挑衅就是不行。
“师姐师姐!你刚刚那一招是怎么使出来的啊!”令狐伊凑到唐皎身侧,方才眉目间的阴翳与戾气登时烟消云散,眼里全是对进步的渴望。
唐皎并未搭理,许是令狐伊方才被唐皎罩过,以为唐皎没听清,便大着胆子轻轻拽她袖角,却被她眼风一扫,又立马老实了。
一行人由荆远道在前面领着,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正北门,终于正式出了山庄。
唐皎几步站定,气息下沉,手掌上翻掐指成莲,朝天际一抬就要召来祥云。
众人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唐皎默了片刻,不动声色将手收回袖中。
自打她恢复记忆后,每想代步时便会不自觉地做这个动作,和用膳拿筷、下雨撑伞一样变成了下意识的行为。
唐皎状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看来不会下雨了。”
经这一打岔收回,四人这才留意到前方不远处已停了一乘马车和两匹枣红色的骏骥。庄内负责司理马厩的老陈头和几名弟子正立在马车旁候着,一切外谴所需都已配备完毕。
待唐皎他们近前,几人把缰绳递交给了他们,这便算交接完毕。
几人走后,唐皎曲起食指轻叩车厢外壁。
“笃笃——”声音果然不太对。
这马车外表看着无异,实则别有洞天,暗布机巧,应是无影宗执行元等任务才会配置的千里枢。唐皎心头不免疑窦丛生,越发搞不懂这次行动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就她愣神的这会儿功夫,荆远道已经翻身上马先行一步。还留在原地的只剩唐皎一人有守夜经验,她便没什么悬念地坐进马车等待轮换。
坐在马车里的唐皎仍在琢磨千里枢的事,手下意识地伸进褡裢里去翻找装荆芥糖的纸包。她陷入深度思考时,就爱在嘴里放点什么东西嚼着。
“嘎嘣——”
没成想咬到一个硬物,一下把牙磕到了。
唐皎醒神,赶紧把嘴里的异物吐到手心里。
竟是一粒鲜红如血的六面骰子。
她向纸包看去,另外两粒正剔透玲珑地躺在同样方方正正的荆芥糖堆里。
“血立方?”唐皎愣住了,这不是青吹子的随身之物吗?怎么看也不像不小心遗漏了。
旋即反应过来,难道青吹子已经知道什么了?
是了,她一向聪明又通达,彼此又知根知底,怎会看不出自己的这点心思呢。
但对于自己的不告而别,青吹子还是什么也没说,甚至把她平日里珍视无比的血立方留给了自己。
唐皎攥紧了手心里的骰子,心绪一时有些复杂。从她重拾记忆、决定外出闯荡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会直面这份愧疚,无法消解。
千思万绪里,唐宁的声音忽从车帘前传来,原是他在御车:“师妹,你可曾听说过戍海的抚隅岛?”
唐皎答:“只听闻抚隅岛是块无主之地,不归顺于任何一方。”
话罢唐皎顿悟,这么一个无人管辖、偏居一隅的岛屿,岛民定是十分排斥异乡人的,而他们这次行动最终的落脚点便是这座抚隅岛,届时登岛或成一道难题。
“你可知晓这岛成为无主之地的缘由?”
这她便不知了,唐皎问:“是何缘故?”
“南乔前朝皇室兵败中扬,内部外姓藩王异军突起,内忧外患,自此改朝换代。前朝禁卫军遗部心属先帝,故而退踞至抚隅岛占岛而存,一步步演至今日孤岛无主的局面。”
唐皎眉头皱紧。这下可好,隐鳞山庄地属中扬,虽不受中扬皇室统属,但与皇室素来交好,也能算南乔前朝遗民的半个仇人了。
唐皎开始盘算偷偷登岛或伪造身份的可行之处。
这时,唐宁却压低了声音,话锋一转:“我早些年曾游历至南乔边陲一带,听闻了一些抚隅岛另类的志怪传说。”
唐皎早已探过现世的域场,掐诀、符箓、招灵、布阵皆是无功而返,丝毫未能感受到域场的异能波动,更别说志怪神异了。但她还是认真听他继续说:
“抚隅岛远海有一处海域,沉船怪事频发,途经此处的船只无论大小皆是下落不明,无人生还,民间传是海妖水鬼作祟。”唐宁顿了顿,才说完:“我看过舆图,此次我们要下海采珠的区域,正是在这附近。”
唐皎却是一脸平静,若这水怪真实存在,她或许能从中探到一丝天机,窥得此间与九天的共通之处。可经过这么多年的试探,早已让她不再轻易燃起希望。
“这便是隐鳞如此这般大动干戈的用意?”唐皎问。
对于唐皎的平静,唐宁也并不意外,他这小师妹自小就一股脑钻进毒术里,对旁的事情向来不上心不好奇。
唐宁道:“我是如此猜测的。”
唐皎往厢壁一靠,丢了颗荆芥糖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谁知道呢。”
若这传说是真的,他们一介凡躯如何能抗衡?若是假的,这海上的气象水文非人力可控,也是极其危险的。唐皎打算到时见势不对,就让他们脱身撤退,直接回去复命,海都不必下了。
话题结束,唐皎挑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闭目养神,伴着马车有一下没一下的颠簸,渐渐睡去了。
……
“轰!”
唐皎是被马车的急停巨震晃醒的,她脑中轰鸣,扶着被撞疼的脑袋迅速调整好状态。
“怎么回事!”
“师弟小心!”
唐皎和唐宁的声音一道响起。
唐皎猛一掀帘,见唐宁已弃缰绳朝一侧驾马的令狐伊飞身扑去,两人抱成团重重滚落到地上,砸起飞沙尘土,堪堪避开一支闪着银光的冷箭。
那冷箭扑空,几乎擦着唐皎的面门而过,颊边像是被毒蛇信子舐了一下,她甚至嗅到了这箭上淬出的毒气。
不待细想,唐皎果断朝着冷箭来处飞出无度尺。
无度尺经她改造,有去有回,断尺尖啸而去,回到手中时已然带了不少血迹。
击中了!
可来人不只一个,且目标明确,直取令狐伊其人。敌手这时不再躲在暗处,而是簌簌十几道黑影蜂拥而出,十几个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很快便将三人围困起来。
“活捉此子!”为首的蒙面一声令下就要扑向令狐伊。唐皎立刻跨步上前,右腿贴地横扫,将那蒙面人足势一拦,又追了一掌。蒙面人不得不跃起闪避,趁此之际唐皎猛地将地上两人拽起,朝马车内丢去。
“躲进去!”唐皎又推了他们一把,唰啦一声抽出车辕暗格,按下几个开关,车厢四壁霎时降下几道甲门,将整个车厢裹成了一个刀枪不入的铁匣子。
与此同时,车衡上的六只銮铃激响,铃舌内的弹丸登时炸开,苦青色的毒雾喷薄而出,瞬息之间朝着四野滚滚而去。
浓郁的毒雾几乎叫人无法视物,蒙面人见状立马捂紧口鼻。还有几个处在唐皎近身的硬茬目露凶光,提刀便要上来索唐皎的命。
可还没跑几步,双腿便发酸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转瞬间,蒙面人已丧失了半数战力。
没用的,千里枢的毒雾由她亲手改造,不经口鼻发作,而是吸附在体表上,渗透进肌肤,和药蒸一个道理。
“师姐!你怎么办!”
“师妹!”
车内两人焦急无比,不断地拍打甲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他们怎能留唐皎一人在外!
唐皎:“死不了!”
话音未落,又有数支羽箭从四面八方扑杀而来,直逼唐皎所在。她足尖碾地旋身躲闪,腾挪至车背借车厢挡下部分,余下的则被手掌中迅疾翻飞的无度尺不断地打偏在地上、在车木上、在马上。
牵引马车的两匹马儿吃痛受惊,仰首发出凄厉嘶鸣,猛然竖起前蹄,发狂一般地就要朝前奔。唐皎躲完箭雨,反手一劈,当机立断将车马接处斩开,车厢随之剧烈一晃,斜砸在地面上。
真够不择手段,这毒雾难分敌我,为了置她于死地如此不管不顾,保不齐会把自己人射死。
唐皎暗骂一声,调整好气息,将手里无度尺握得更实,不敢有丝毫松懈。随着毒雾渐渐消散,不远处的草木间竟传来此起彼伏的利器入肉、血溅之声,似数匹丝帛同时绷裂,几乎都在一瞬内完成,让人毛骨悚然。
毒雾彻底消散之时,这动静更是逼近唐皎所在,重物落地的闷响齐齐整整地绕了个圈,一群蒙面人像是被骤然间斩断引线的偃偶,毫无生机地倒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扑鼻而来的血腥气。
荆远道抬手擦去溅在眼角的血渍,手执短刃、脚踏着尸堆走近,刀身的鲜血沿着刃尖不断滴下,横流了一路,整个人活像从幽冥地狱爬上来的黑无常。
一身戾气让那双颜色极淡的眼瞳染了嗜杀之意,动作却是好整以暇的,仿佛方才只是碾死了几只蚂蚁。
唐皎这才想起此人在江湖上还有个诨号叫千手阎罗,指其出招之快一人可当千军之势,刀下亡魂不计其数,所到之处从不留活口。
她见到来人松了口气,又倾身去探地上蒙面人的鼻息:“怎么都杀了,好歹留个人问话。”
刚说完,手下探的这个竟吐了口热气,透过蒙面的布料上微弱地传递到唐皎指尖。
唯一还活着的蒙面人吊着最后一口气,似乎心有不甘,正恶狠狠地盯着她。蒙面人趁其不备,突然竭尽浑身余力催动手臂,霎时爆发出一股强劲可怕的力量直捣唐皎的命门。
唐皎最是痛恶临终偷袭,当即反手将其拿住,紧追了一掌拍在蒙面人胸口,果断送他上了西天。
“……”荆远道朝她揶揄一笑:“多谢你帮我补刀。”
唐皎拍了拍手,没什么所谓:“他存了死志,估计从他嘴里也撬不出什么东西。”话罢顺手将车厢的禁制解了。
车内两人连忙冲了出来,刚想说什么,看了倒了一地的尸体,一下又语塞了。
还是唐宁先缓过神来:“师妹没受伤吧?”
“没有。”唐皎看了一眼遍地狼藉的四周,无声叹了口气:“千里枢彻底报废了,分拣一下行李,骑马上路吧。”
令狐伊被吓得一脸煞白,双手虚握在心口,仍处在惊骇之中,显然是没见过这般血腥残忍的场面。
唐皎终于没忍住,对这便宜师弟恨铁不成钢:“振作点,这伙人显然是冲你来的,没谁能一直护着你。”
令狐伊从恍惚中醒神,低垂着脑袋声若蚊蚋:“对不起……”
唐皎一掌拍在他背上:“抬头说话。”她不管他之前是什么身份,如今他代表着毒宗,就不能再以这种卑弱的姿态继续拖后腿。
令狐伊好像真被这掌拍回了些心气,目光中有了一些微弱的变化:“我明白了,师姐。”
……
昏暗的大殿中,有人长跪于明堂前。
此人赤裸上身,身负数根尖刺荆条,背后已是血肉模糊,冷汗不断顺着背脊伤处淌下,在地面上积成小洼。
明堂之上高坐一位金枝玉叶的贵女,手秉茶盏斜倚座上。销金缂丝的蜜合色霞帔松松垮垮挂在肩头,衣下仅着一身绫罗睡袍,她的乌发未挽,似丝绸般垂落到脚边。
她用那缀着明珠的鞋尖拨正跪地之人的脸,轻启朱唇:“你是说隐鳞为了保下那个孽畜,竟出动了荆远道吗?”
那人被迫仰首,艰难答道:“是……同行的还有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其人所使路数诡怪刁钻,在碰上荆远道前我们的人已折了一半,绝非等闲之辈。”
那女子掐着杯盖轻拨茶沫,手指上的丹蔻红似鸽血,她闻言蹙眉,语气不耐:“不明来历就去查,我是专程来听你讲废话的么?”
她站起身,长发长袍逶迤了一地,将茶杯搁在案上,朝内室走去,声音懒懒从里面传来:“找个地方喝干净了,别弄脏我的大殿。”
……
众人将马车上的行装分拣好后各自固定在驮鞍上,所幸惊马在庄内受过训练,并未跑远,四人正好一人一骑,趁着天色未暗继续上路。
第一日,风平浪静。
第二日,风平浪静。
第三日,仍是风平浪静。
前来截杀的刺客的背后势力后续未有任何动作,许是上回的交手让他们存了几分忌惮,不敢再轻易来犯。
又过几日,终于临近南乔翟州。
一路林道山壁的狭隘逼仄转换为了碧江连天的山高水阔。
望不到边际的茫茫江水似碧色绸缎铺就在群山间,江面上闪着粼粼波光,偶有水鸟振翅划过,激起圈圈涟漪。
岸边芦苇丛生,芦花盛开,花絮如飞雪般飘散在风里。在这般景致之间,一只乌蓬船静静停泊在江面,一名船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尾,目光炯炯地盯着朝他走来的四人。
唐宁走在队尾,出示印信后,渔夫侧过身示意众人上船,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一句对话。
唐皎第一个登上船,一眼瞧见船头有一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扎着一对花苞头垂着小辫,身着寻常布衣,正盘腿坐在那啃着苞谷,两腮吃得鼓鼓的,嘴角还沾些碎屑。
正要问是谁,那少女便背对着他们,含混不清地开口:“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