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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陈年旧事 ...

  •   二人并排,紧张地攥着手,转头短暂对视又迅速移开。
      月光淡然,夜色微凉,二人却浑身燥热。艾安南暗自窃喜,也为她不愿与自己同睡感到难过。她坚信想是想不出结果的,直言道:“逸尘,你是不想同我一起才坚持出去的吗?”
      “不!不……不是的。”吴雪落为这误解慌张起来,赶忙抬头又缓缓低头:“与你相处太过轻松自在,使我常常忘记我们尊卑有别。夫人说得对,我们……不同……我不能太放纵自己,我怕我会……习惯。”
      “习惯什么?”
      窗外枇杷树随风摇荡,月光将艾安南照得皎洁,树影半遮住吴雪落的脸,引出她心底不愿示人的卑劣怨念。
      “我也不清楚……只要看到你的脸,尤其是你的眼睛,我脑子都是乱的,我什么……都是乱的。我好似不属于自己,明明不会说话还要胡言乱语。今天那人明明就在我脸前,我匕首都扔不准。我明明很清楚不能太靠近你,还是忍不住想多见你几面。雪夜那日的你像烙在我脑中一般,任凭我怎么努力都擦不掉。你笑我也想跟着笑,你难过我也难过。听到你的名字时我心都漏跳一下,听到有人贬损你我恨不得给他宰了。天晓得我怎么了?每每想到这些我就颠了、疯了、傻了,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所谓了。可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连一句感谢的话在你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你是路边所有乞丐的活菩萨,只要有你在他们就觉得又能多活一个冬天了。你手里一个饭盒都够我吃一个月的干粮,我们就是不同啊!”
      吴雪落越说越激动,坐在桌边哽咽,压抑着吼叫的心,喑哑着低吟:“我从小就是路边要饭的乞丐,我刚满五岁,爹妈就把我扔在路边要饭回家给他们吃。他们不如意了全都是我的错,连我亲手逮到的兔子都只能喝汤。若不是我命硬,能供使唤,从来不会有人正眼看我。但是你会,你说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说我不在乎,你却说你在乎。我不能习惯这些,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习惯……我宁愿你同其他人一样鄙夷我,辱骂我,也受不了你关心我、在乎我,甚至夸奖、鼓励我。可我不过是你救助的千万人中最普通的一个,我不过是你生命中的过客。我求你,求你别叫我叫得那么亲,求你别那么在意我,求你让我一个人,求你了……别让我习惯……”
      月色暗淡,枇杷树间洒落着微弱的光线,晚风吹拂树枝,影子在吴雪落身上随她脸颊的泪颤抖,艾安南的心也如树枝般颤抖。她在背后轻轻抱住吴雪落,像抱着一件易碎的宝贝。
      “对不起,我本能带你回家的。对不起……”
      环抱的一瞬间她才感受到她的瘦小和破碎。她在怀中一颤一颤,像寒风中冻到发抖的小北。艾安南的泪滴落在桌上,回忆起十几年前那个遥远的冬日。难怪见她如此熟悉,原是她们早已见过。她责备自己才记起这段几近遗忘的回忆。

      十三年前 圣鸿二十七年
      冬至艾府
      小方婷搅着艾安南手边的面粉,忽然瞥见门外零星飘着雪花,赶忙拽艾安南衣袖:“小姐,小姐快看!落雪了!”
      艾安南不以为意,照着书仔细捏糕点:“哎呀婷婷,我忙着呢。”
      王娟停下手中熬鸭汤的活计,走到艾安南身旁:“人都说‘烧包数九吃豆腐’,你在这整个糕点显得不伦不类的。别弄了,快去院中赏雪吧!”
      彼时的王娟纤纤玉指、面容姣好,望着艾安南时眉眼间洋溢着无尽幸福与温柔。
      艾安南不听:“不要,我要为父亲大哥二哥做糕点吃。”
      “冬至哪有吃糕点的?你这孩子,净胡闹。”
      艾安南举起手中捏好的糕点,比起书上的样子稍有逊色却也有七八分像。王娟凑近细看,惊喜道:“还真是有些像样呢?”
      艾安南撇撇嘴,睁眼说瞎话,撒娇道:“明明已经十分像样了……”
      王娟捂嘴笑笑:“好好好。我们家小厨子五岁就会和面,七岁就做得出糕点啦!最是天资聪颖!小厨子要是再不将点心放上蒸笼,你父亲大哥还有二哥就得挨饿喽。”
      艾安南将捏好的糕点一一放进蒸笼。
      须臾,蒸笼飘出阵阵竹香,糕点比典籍中记录的味道多了几分清香,吃起来满口酥脆,别有滋味。艾安南将糕点掰碎喂给小北,身侧厨娘笑道:“有咱们小姐在,连狸奴都跟着享福了。”
      艾府门口,方婷鼓着小脸一连吃了三个,艾安南“啪”一声合上盖子:“不许吃了!我回来再做给你吃。”
      方婷撅起嘴说道:“我要吃五十个!”
      艾安南摸摸方婷的脸:“贪心鬼!”
      雪势见大,王娟拿来毛领披风给艾安南系上,仔细嘱托:“路上跟紧六儿,已经差人在路旁施粥了,不需要你跟着忙活,快去快回。”
      艾安南手中提着金丝楠木饭盒,迫不及待出门:“知道了母亲,每年都要说一遍,安南都听烦了。”
      王娟弹了一下艾安南脑袋:“这才两年就嫌母亲烦了,坏丫头。”
      艾安南摸摸脑袋,握起母亲的手:“好——母亲~我定然快去快回。”
      艾安南不要旁人搀扶,独自爬上马车。车窗外雪色茫茫,北风呼啸。粥棚下排着长队,乞丐衣衫褴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艾安南敲着窗:“六儿哥,停车。”
      六儿早知他家三小姐的脾性,直接停了车将她抱下来。
      艾安南一身雪白,团雀儿一般跳向粥棚。
      路边乞丐见了纷纷望向她,挤上前来同她搭话:“三小姐又来施粥了。我先来我先来!”
      艾安南接过侍女勺子,侍女边递边劝:“小姐,夫人同我们吩咐过了,施上几碗就去给老爷大哥二哥送饭好不好?”
      艾安南知晓侍女的不易,乖乖点头:“好的姐姐。”
      乞丐说话没轻没重,打趣艾安南:“艾小姐年方七岁就如此标志又贤惠,将来必得寻个俊俏又体己的郎君才好啊。”
      侍女出言维护:“去去,要喝粥闭上嘴喝。我们家小姐还是小娃娃呢。”
      另一位乞丐搭话道:“小姐真是活菩萨下凡,若不是小姐,我们哪能过得上这么好的冬至。有了艾府的施粥棚,我们没准都能熬过这个冬日了。”
      一语呼应得旁人也纷纷前来奉承:“艾小姐最是人美心善。”
      “是啊小姐,再给我一碗吧!”
      艾安南将碗一一递给他们笑道:“冬至安康,喝好再来。”
      侍女半抢着接过勺子:“小姐,快去送饭吧。”
      艾安南才盛了三碗,意犹未尽,无奈只得放下勺子:“好吧。”
      乞丐走上前来指着侍女鼻子大骂:“泼妇!人家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蛮横霸道!”
      侍女扔下汤勺,叉腰指回去:“老匹夫!你不过是看我们家小姐心善想多讨几碗粥喝,谁不知道你!你去年就插队抢粥,好好排队去!”
      一群人闹闹哄哄地齐声责备侍女,其间一位和艾安南年龄相仿的姑娘衣着单薄,瘦弱矮小。脸上脏兮兮,手中拿着的破碗也是脏兮兮。在一群老乞丐中被挤得来回摇晃。眼看将要跌倒,艾安南跑上前去一把将她拽住,柔声道:“小心!粥还有好些,能排上的。”
      姑娘望着她修长挺翘的睫毛,雪落在上面结成冰凌,一闪一闪的,像星星一样亮。
      艾安南转身离开,姑娘望着她雪白的背影上车又驾车远去。身后乞丐见缝插针将她挤到后面。等重新排队走到粥棚前,只剩残余锅边的粥汤了。
      侍女看着也不禁心疼,奋力将锅边的汤刮给她,可惜再用力,也只能刮出半勺:“你用这勺子喝了吧。”
      姑娘摇摇头,坚持盛到碗里。侍女将勺中粥汤滴进碗中,粥汤挂在勺上一些,滴下的米粥只占一个碗底。
      姑娘一脸忧愁,苦着脸转身离去。
      侍女见姑娘走远,不禁叹息:“孩子,愿你能活过这个寒冬。”
      姑娘小心翼翼端着碗穿过三十五条巷子走到郊外,树林边缩着一间破旧到几乎无顶的茅草屋。茅草屋的门半掩着,窗户糊着一张聊胜于无的破纸。姑娘看着碗中只剩一个碗底的粥,顾不上冻得通红的双手,害怕到心跳不止、浑身发抖。
      她缓缓打开门准备迎接劈头盖脸的打骂。可是这次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屋内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墙壁上也沾着雪凝成的冰凌,白茫茫一片,恍惚间分不清是屋内还是屋外。房顶上一条覆满雪的绳子吊着一具盖着雪的男尸,下面女尸趴在桌上,手中还紧攥着一块沾着冰凌的干粮。昔日吵闹声消散在寒风中,她端着碗在门口站了许久,颤抖着将粥放在桌上。
      她用力摇晃着母亲,又用力摇晃挂在房顶的父亲。没有人能给她回应,哪怕是一句辱骂都没有。风声呼啸回应她的喊叫,却不能带来丝毫安慰。她开始变得慌张,坐在地上失声痛哭。哭饿了,她将结冻的粥喝掉,只剩一块干粮。她舍不得吃,藏起干粮失魂落魄地回到粥棚,她找不到去处,只好坐在街边等待下一轮施粥。
      过路的乞丐抢走她的碗,她追了三条街,跑得头昏眼花。她拿出干粮吃,不知哪窜出的野狗又抢走她的干粮,她手脚冰凉寻不到一处避风的巷子。寒风四处逃窜,她也成了寒风。
      穿过巷子时积雪覆满横七竖八的人,一根僵直的腿将她绊倒在地,正对上一双尚未瞑目的空洞眼神。她眼睛瞪得铃铛一样大,先是一震,声音梗在嘴边后哆嗦着冻得几无知觉的双腿连滚带爬跑出巷子。心脏在胸腔上下乱蹿,被冷气捅穿的咽喉在冷风中将一缕缕热气带走。她抱着双腿坐在街边也没能留住多少热气。脑子愈发不清醒,死亡的阴影靠拢街道,一寸寸淹没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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