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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疯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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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的大堂比楼上客房热闹十倍。粗木桌椅几乎满座,茶香混着花生瓜子的焦香、还有酒肉气味蒸腾着,人声鼎沸。正中一个小小的台子,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醒木拍得啪啪响。
那墨公子倒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轻车熟路般寻了张离台子不远的空桌,极其自然地用袖袍拂了拂本就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拉开一张长凳,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得像在邀请我赴什么琼林宴。
我黑着脸坐下,怀里还抱着那块该死的匾额和锈剑——他倒是只把最扎眼的春宫图扔房里了。
刚坐下,还没等我开口质问他接下来吃喝的花销问题,他就已自顾自招手叫来跑堂,熟稔地点了一壶碧螺春,并四五样精细茶食,末了还含笑添了句:“要快些,我娘子饿了。”
跑堂喏喏应声而去。
我额角青筋直跳:“谁是你……”
刚张口,几粒剥得干干净净、圆润饱满的瓜子仁便不由分说地被递到了我唇边。他指尖微凉,带着淡淡的竹叶清气,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
我猛地后仰,惊怒交加地瞪他。
他却恍若未觉,只将下巴微微一抬,指向那说书台子,琥珀色的眼眸在嘈杂灯光下闪着狡黠的光,压低声音,气息拂过我耳畔:“嘘——别闹。娘子你看,那魔头的消息,现在不就来了?”
我下意识顺着他目光看去。
台上那清瘦的说书先生正好一拍醒木,“啪”一声脆响压下了满堂嘈杂。
“诸位看官,今日咱不说那前朝旧史,也不论那江湖恩怨,单表一表那百年前祸乱天下、最终被正道仙师镇压于枯骨山下的——怜花魔君!”
我心下一凛,暂时忘了唇边那几粒碍眼的瓜子仁,凝神细听。
“……话说那魔头,生的倒是俊俏无双,偏生一颗心狠辣歹毒,修炼那吸魂噬骨的邪功,不知害了多少英雄豪杰、红粉佳人!尤其喜好掳掠那根骨清奇的正道子弟,剥皮抽髓,以助其魔功!端的是恶贯满盈,人神共愤!”
台下响起一片倒抽冷气兼义愤填膺的啧啧声。
墨公子不知何时已收回手,将那几粒瓜子仁丢进自己嘴里,慢悠悠地嚼着,听得眉梢微挑,侧过头来对我极小声地笑评:“剥皮抽髓?这说法倒是新鲜。我当年……咳,我是说,那魔头当年若真有这闲工夫,何至于被封印?”语气里竟带着点莫名其妙的挑剔。
我懒得理他这不着调的点评,继续听那说书人抑扬顿挫。
“然天道昭昭,报应不爽!魔头嚣张,终惹得隐世仙宗‘问剑崖’震怒!其时,问剑崖老祖亲自出山,手持无上仙剑,与那魔头在枯骨山之巅大战了三天三夜!直打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最终,老祖祭出镇魔至宝,才将那魔头生生镇压于山底魔窟之中!至今已百年矣!”
“好!”台下喝彩声雷动。
我听得却微微蹙眉。问剑崖老祖?师尊那老不修提起师祖都是含含糊糊,门中典籍对此也记载甚少,这说书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倒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哼,问剑崖……”身侧的墨公子轻嗤一声,扇骨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声音含混,“若没记错,当年不过是仗着人多,又趁人之危罢了……哪来的三天三夜。”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嘴里嘀咕。
“你说什么?”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低语。
他却立刻换上无辜表情,扇子一展,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我说,贵派祖师真是神威盖世,令人敬仰。”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假。
我正要反驳,异变陡生!
“魔头!魔头!啊啊啊——我的儿!!”
一个凄厉尖锐的女声猛地撕裂了满堂的热闹气氛。众人骇然望去,只见一个鬓发散乱、衣衫褶皱的妇人踉踉跄跄地冲进大堂,双目赤红,直勾勾地盯着说书台,挥舞着双手,状若疯癫。
“都是那魔头害的!他还我孩儿命来!还给我!!”她嘶吼着,涕泪横流,就要往台上扑。
紧跟其后冲进来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汉子,面色惶急羞愧,七手八脚地去拉那妇人,连声对四周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惊扰各位了!我家媳妇她…她受了刺激,脑子不清醒了…”
那妇人挣扎得厉害,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凄厉得刮人耳膜:“没疯!我没疯!就是魔头!枯骨山的魔头出来了!他抓孩子!吃孩子!我的小宝就是被他抓走了!啊啊啊——!”
“魔头吃孩子”几个字像冰水泼入滚油,大堂里瞬间安静下来,众人脸上轻松的笑意僵住,转为一种混杂着恐惧、猜疑和不安的神情。
掌柜的忙不迭从柜台后跑出来,帮着那家人一边劝慰一边强行将哭闹不休的妇人往外搀扶,嘴里不住说着:“刘家嫂子,节哀顺变…官府已经在查了…定会找到小宝的…您别这样…”
骚动渐渐平息,但那妇人的哭嚎声仿佛还萦绕在梁柱之间,先前热闹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我眉头紧锁,方才那妇人冲进来的瞬间,我分明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阴冷污秽的气息,绝非寻常疯癫之人所有。
我刚要开口对墨公子说出我的发现,一柄冰凉的玉骨扇面却轻轻压在了我的手背上,止住了我的话头。
他不知何时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幽光,视线从那被拖拽出去的妇人背影上收回,转而看向邻桌一个同样面露唏嘘的老者。
他倾过身,声音温和有礼,带着恰到好处的外乡人的好奇:“老人家,惊扰了。方才那位大嫂实在是…可怜。不知她口中之事是…?”
那老者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造孽啊…刘家媳妇原本好端端的,就前两个月,她家那小儿子,才五岁,在门口玩着,一转眼就不见了!找遍了全镇都找不到…人就疯了,见人就说是什么魔头抓的…”
另一桌的客人也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可不止她一家!咱们这镇子,连着附近几个村,这半年里,丢了不下五六个娃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谁说死不见尸?”又一个声音插进来,带着压抑的恐惧,“镇东头老李家那个孙儿,前几天在镇外乱葬岗找到了…那、那模样…唉,别提了,简直没人性!浑身干瘪得像…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一样!官府都封了消息,不让外传,怕引起恐慌!”
那掌柜的安顿好妇人一家,擦着汗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几句,脸色也白了白,强笑着对我们拱手:“二位客官,尤其是夫人,莫要听这些吓人的话。最近是不太平,官府查得紧呢。”他显然认出了我们是方才要了上房的“夫妻”,又压低声音,“二位若是…嗯,打算要孩子,最近还是小心些,尽量别让孩子单独出门。唉,也不知是哪来的拍花子的拐子,这般狠毒…”
他话未说尽,但那担忧和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
恰在此时,台上一声醒木重响,说书先生强笑着试图拉回气氛:“……魔头已被镇压百年,料想早已化为枯骨!诸位不必忧心!今日书说完了,多谢捧场!今晚镇上有灯会,甚是热闹,诸位不妨去散散心,去去晦气!”
人群被这话带动,稍稍活络起来,开始议论晚上的灯会。
墨公子摇着扇子,仿佛刚才那番骇人听闻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转回头,那双蜜糖般的琥珀眼睛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笑吟吟地看我:“娘子,看来此地夜景颇佳,左右无事,不若为夫陪你出去走走?也正好…‘增加感情’。”
那“增加感情”四个字,被他咬得暧昧不清。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再想起方才那妇人身上的诡异气息、那些丢失的孩子、干瘪的尸首…一股寒意混合着怒火再次窜起。
“我不是……”
反驳的话再次夭折。他已站起身,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这一次不是拉我,而是轻轻抽走了我抱在怀里的那块沉甸甸的“天下第一剑”匾额,随手靠放在桌边,然后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肩,半强迫地将我从凳子上带起来。
“走吧娘子,”他笑意加深,语气温柔却不容抗拒,“夜色正好,莫负良宵。”
我被他揽着,几乎脚不沾地地往客栈外带,徒留那壶刚上来、还一口未喝的碧螺春,以及一桌渐渐凉透的茶点,在原地散发着无声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