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杏熟时》梅懋曦

1、第 1 章

　　鲁西南的黄泥岗，七月流火。毒日头悬在当空，白花花地烤着，把村东头那片干河床晒得裂开了嘴，露出底下饥渴的赭红色芯子。空气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子上，一股浓烈到发齁的混合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那是晒透了的猪粪臊气、汗衫捂馊了的酸腐，还有被烈日榨干了最后一丝水汽的蒿草散发出的、带着苦味的焦糊气息。这气味，就是黄泥岗的底色，顽固地渗进每一寸土墙、每一片灰瓦，也渗进每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喘息的人的骨头缝里。

　　远远的，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黑压压地聚着一群人。破喇叭挂在枯死的枝桠上，正嘶哑地吼叫着，声音像生了锈的锯条在拉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口号翻来覆去，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嘶哑，震得树梢几只昏鸦“嘎”地一声扑棱棱飞起，翅膀搅动着沉滞的空气。几个戴红袖箍的汉子，像上了发条的木偶，随着口号用力挥动着干瘦的胳膊，脖颈上青筋暴起。人群前头，一个干瘦老汉被反剪着双手，低垂着头，灰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耷拉着，破旧的褂子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汗渍，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他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无声地承受着唾沫星子和灼人的目光。

　　就在这狂热与沉闷交织的混沌里，一个身影在村西的土路上艰难地移动着。陈丽君。

　　她看上去顶多十二三岁，骨架却比同龄女孩粗大得多，像一株过早被风雨催折却又硬生生挺立起来的小树。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褂子套在身上，空荡荡的，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两条黝黑、结实的小臂。肩上压着一个硕大的柳条粪筐，那筐对她来说显然过于沉重了，压得她不得不深深弯着腰，几乎成了九十度。筐里半满的猪粪和人粪混在一起，在烈日炙烤下蒸腾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恶臭。汗水像无数条蜿蜒的小溪，从她沾满灰土的发际线涌出，顺着黧黑的脸颊、脖颈肆意流淌，最后“吧嗒”、“吧嗒”地砸在脚下龟裂的黄土路上，瞬间就被滚烫的地面吸干，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旋即又被飞扬的尘土覆盖。

　　路两边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墙壁上刷着褪色发白的标语，字迹斑驳，内容却依旧带着昔日的凌厉。几个同样瘦骨嶙峋的孩子，光着脊梁，肋骨根根分明地凸着，蹲在自家门口斑驳的阴凉地里。他们的眼睛像饥饿的麻雀，死死盯着不远处一棵孤零零的杏树。那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果子，在毒日头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诱人的光。孩子们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肚子发出的“咕噜”声，在沉闷的空气里清晰可闻。

　　陈丽君对这一切似乎早已麻木。她只是咬着牙，抿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一步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肩上的重负和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那是一种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绞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恶狠狠地攥着、拧着。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胃壁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她舔了舔嘴唇，尝到的只有咸涩的汗味和呛人的土腥气。

　　“丽君！丽君！你个死妮子！磨蹭啥呢！还不赶紧把粪倒了回来烧火！”一声尖利的叫骂从路旁一个低矮的院门里炸出来。陈丽君的娘，一个同样瘦削、脸上刻满愁苦纹路的女人，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蜡黄的脸上满是焦躁和不耐。

　　陈丽君没吭声，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脚下的步子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肩膀被沉重的粪筐勒得生疼。她娘那点可怜的力气，全用在骂人上了。

　　村后头，是一道陡峭的黄土断崖。崖壁上，几株野杏树在贫瘠的岩缝里倔强地扎下根，枝桠虬曲盘绕。此刻，杏花早已谢尽，枝头挂满了指头肚大小的青杏，在灼热的空气里散发着微弱的、带着生涩感的酸甜气息。这气味混杂在无处不在的尘土味和牲口粪便味里，像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