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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崖边的野杏花 ...

  •   李云霄就蜷缩在崖边一株野杏树下最浓密的阴影里。她比陈丽君矮小些,身量纤细,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布小褂,胳膊和小腿都细细的,像春天刚抽条的柳枝,带着一种易折的脆弱。她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单薄的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偶尔泄露出来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抽噎,像受伤小兽的呜咽,瞬间就被山风吹散。

      几个半大的野小子,领头的是村支书家那个一脸横肉的胖儿子王虎,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围住了她。

      “喂!四类分子的狗崽子!”王虎叉着腰,声音故意拔得老高,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你爹刚在台上撅着腚挨斗,你倒躲在这儿享清闲?装什么可怜虫!”

      “就是!天生的坏种!看着就晦气!”另一个瘦猴似的男孩跟着起哄,还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哭?哭给谁看?你爹是坏分子,你就是小坏分子!还敢哭?再哭揍死你!”王虎上前一步,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狠狠戳向李云霄低垂的头顶。

      李云霄猛地一缩,像被烙铁烫到一样,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呜咽声更大了。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反抗,只是把自己蜷缩得更紧,恨不能钻进身后的崖壁里去。

      “戳她!看她哭!”瘦猴男孩也来了劲,嬉笑着伸出手指去戳李云霄瘦弱的肩膀和后背。

      李云霄终于承受不住这无休止的羞辱和推搡,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滚烫的黄土坡上。尘土瞬间扬起来,扑了她满头满脸。她呛咳着,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被地上的碎石划破,渗出血丝,混着泥土,粘在细嫩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哈哈哈!狗啃屎!活该!”王虎和他的小喽啰们爆发出一阵恶意的哄笑。那笑声在空旷的崖边回荡,像刀子一样扎进李云霄的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的、带着浓烈粪土腥气的影子,挟着一股蛮牛般的怒火,猛地冲撞进这哄笑的包围圈!

      是陈丽君。她刚刚倒完粪,正背着空筐往回走,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幕。那股压在心底的、对饥饿的愤怒,对不公的憋屈,对李云霄长久以来被欺凌的隐忍,像火山底奔涌的岩浆,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甚至没有卸下背上的空筐,就那么直直地撞了过来!目标明确,就是那个笑得最大声、戳得最起劲的王虎!

      “嗷!”王虎猝不及防,被陈丽君那结实的肩膀狠狠撞在软肋上,痛得他一声惨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肥猫,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墩儿,扬起一片更大的尘土。

      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陈丽君像一尊突然降临的煞神,挡在了狼狈不堪的李云霄前面。她喘着粗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黝黑的脸膛因为愤怒涨得发紫,那双平时总是沉默低垂的眼睛,此刻却像烧红的炭,死死地、凶狠地盯住王虎和他那几个吓傻了的小跟班。她甚至没看地上的李云霄一眼,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那双喷射着怒火的眼睛和紧握的拳头上。

      “陈……陈黑妮!”王虎龇牙咧嘴地捂着肋下,又惊又怒地指着陈丽君,“你……你敢撞我?你疯了?她爹是坏分子!”

      “坏分子?”陈丽君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狠劲,“她爹是她爹!她是她!你欺负她,我就撞你!”她往前踏了一小步,空粪筐在她背上晃荡着,像一张随时准备扑击的弓。

      “你……你……”王虎被陈丽君那不要命的气势镇住了,一时语塞。他知道陈丽君的力气,更知道她骨子里那股犟牛般的狠劲。以前就有过,谁欺负李云霄被她撞见,她真能跟对方拼命,哪怕对方比她高一头壮一圈。她那股豁出一切的架势,连村里最混的泼皮都憷几分。

      “滚!”陈丽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冰碴子。

      王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陈丽君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地上还在啜泣的李云霄,终究是没敢再上前。他恶狠狠地瞪了陈丽君一眼,又啐了一口唾沫:“呸!俩扫把星!走着瞧!”说完,捂着肋下,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招呼着他那几个同样被吓住的小喽啰,灰溜溜地沿着土坡跑了。

      崖边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吹过杏树枝叶的沙沙声,还有李云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陈丽君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松懈下来,她慢慢转过身,低头看着还趴在地上的李云霄。李云霄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和尘土,混合成一道道泥沟,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沾着沙粒,小小的身体因为哭泣和恐惧还在不停地颤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

      陈丽君没说话。她默默地卸下背上的空粪筐,随手扔在一边。然后,她在李云霄身边蹲了下来。动作有些笨拙,带着常年干重活的僵硬。她伸出自己同样沾满泥土和汗渍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李云霄受伤的手臂。

      李云霄瑟缩了一下,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怯生生地看着陈丽君。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未定的恐惧和无助的水光。

      陈丽君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她手臂的伤口上。她皱着眉,像是在研究一件难办的事情。接着,她做出了一个让李云霄意想不到的动作——她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李云霄小褂的衣角,用力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布条。然后,她站起身,走到崖壁边一块微微湿润、长着薄薄青苔的地方,用那布条用力地去蹭那点湿气。布条很快沾上了湿漉漉的泥土和苔藓的碎屑。她拿着这脏兮兮的“湿布条”,又走回李云霄身边,蹲下,一手轻轻托起李云霄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就用那沾着湿泥苔藓的布条,极其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去擦拭她手臂上混着血和泥土的伤口。湿泥的凉意和苔藓的粗糙感混合着,触碰到伤口带来微微的刺痛,李云霄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别动。”陈丽君低低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刚才的凶狠,反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像是在处理一件无比重要的东西,眉头紧紧锁着,黝黑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那混合着湿泥和苔藓的“药”,被仔细地敷在细小的伤口上。

      擦完手臂,她又用那已经污糟不堪的布条,同样笨拙地去擦李云霄脸上的泪痕和泥污。她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手粗脚,布条刮在细嫩的脸颊上有点疼,但李云霄没有躲。她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陈丽君。看着她紧锁的眉头,看着她脸上同样沾染的尘土和汗渍,看着她那双布满细小裂口和老茧、却异常专注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暖流,混杂着伤口处湿泥带来的冰凉感,悄悄地涌上心头,暂时压下了那巨大的惊惶和委屈。

      处理完这一切,陈丽君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长长地吁了口气。她站起身,走到自己扔在一边的粪筐旁,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硬邦邦的东西。她走回来,重新在李云霄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解开手帕。里面是一块玉米面饼子,颜色深黄发暗,边缘已经有些干硬发黑,像一块被风化的石头。这是她今天的午饭,也许是晚饭,一直没舍得吃。

      她看了看这块“石头”,又看了看旁边瘦小的李云霄,喉咙动了动。她用力掰开那块硬饼,粗糙的饼渣簌簌往下掉。她把稍大一点的那半块,默默地递到李云霄面前。

      李云霄看着眼前这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子,又看看陈丽君同样干裂的嘴唇和她递饼时不容置疑的眼神,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似乎不是因为委屈。

      “吃。”陈丽君的声音又低又哑,只有一个字。

      李云霄伸出手,手指还有些颤抖,接过了那半块饼。饼子入手,粗糙、沉重、冰冷。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干硬的饼渣摩擦着口腔,带着玉米面特有的粗粝感,还有一股淡淡的、粮食放久了的陈味。她嚼得很慢,很用力。这时,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鼻腔里滑落,滴在了手中的饼子上——是鼻血。刚才摔倒时撞到了鼻子,此刻才流出来。鲜红的血滴在深黄的饼渣上,分外刺眼。

      陈丽君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随即把自己手里那半块饼子也凑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大口,狠狠地咀嚼着,像是在跟这块饼子搏斗。她嚼得很用力,腮帮子鼓动着,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然后,她把自己咬过的那块饼子,也伸到了李云霄面前,上面沾着她的口水。

      “换着吃。”陈丽君含糊不清地说,眼睛盯着李云霄饼子上那点刺目的红。

      李云霄看着陈丽君沾着饼渣的嘴角,看着她递过来的、带着牙印和口水的半块饼,又看看自己饼子上的血渍。她没有犹豫,伸出手,把自己那半块带着血点的饼子递了过去,同时接过了陈丽君的那半块。饼子交换的瞬间,两人的指尖短暂地触碰了一下。李云霄的指尖冰凉,陈丽君的指尖温热而粗糙。

      两人就这样坐在滚烫的黄土坡上,背靠着那株虬枝盘绕的野杏树,各自捧着对方咬过的半块饼子,默默地、用力地啃着。干硬的饼渣混合着唾液,在口腔里艰难地翻滚。李云霄饼子上那点微咸的血腥味,和陈丽君饼子上残留的汗味,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又混杂着野杏树散发的、带着生涩微甜的植物气息,还有身下黄土被烈日灼烤后散发出的、厚重而原始的土腥气。这复杂的味道,如同她们此刻混乱而沉重的心绪,也如同这片贫瘠土地上苦涩的生存本身。

      夕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正沉沉地坠向西边连绵起伏的、贫瘠的山峦。巨大的、血红色的光轮,将天空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也给崖壁、野杏树和树下两个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浓稠而沉重的暖色。远处村口老槐树下的喧嚣似乎也接近了尾声,嘶哑的口号声变得零落,最终沉寂下去。村子里升起了稀稀拉拉的几缕炊烟,在血红的天空下显得无比渺小和脆弱。

      她们终于啃完了那硬得硌牙的饼子。胃里有了点微不足道的填充物,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暂时被压下去一点点,但口腔里还残留着粗粝的摩擦感和混合的怪味。

      陈丽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上面还沾着饼渣。她转过头,目光越过崖下贫瘠的沟壑,望向遥远的地平线,那里是山峦沉默而模糊的轮廓。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平日的沉默和忍耐,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灼热的光。

      “喂,”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李云霄。”

      李云霄正低头看着自己沾着饼渣和血渍的手指,闻声抬起头,怯生生地看向陈丽君。

      陈丽君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执拗地盯着远方,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山峦。

      “看见没?”她抬手指着那遥远得只剩下朦胧剪影的山外方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山外面,有火车。”

      李云霄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除了连绵起伏、如同巨大牢笼般的山影,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知道火车。破教室里那本被翻烂了的画册上,印着冒着白烟的、巨大的钢铁长龙,穿行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呜——”陈丽君忽然学着从画册上看来的样子,从胸腔里挤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憧憬和蛮力,“呜——哐当哐当哐当……”她模仿着火车行进的声音,单调而执着。

      李云霄被这突如其来的模仿震住了,呆呆地看着陈丽君那被夕阳映红的侧脸。那张黝黑的、布满汗渍和尘土的脸上,此刻竟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陈丽君停下模仿,转过头,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李云霄的眼睛。她的眼神异常明亮,像淬了火的铁。

      “咱俩,”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石头砸在地上,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一起走出去!一起!去看那火车!呜——哐当哐当哐当!”

      山风骤然大了些,吹拂着崖壁上野杏树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这稚嫩而坚定的誓言。那青涩的杏子在枝头微微摇晃,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竟也透出一种渺茫却执拗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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