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烬》琼的海

3、成长

　　女扮男装的身份，始终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一次惨烈的遭遇战后，楚昭所在的什队伤亡惨重，她被一支流矢擦破了大腿外侧。伤口不深，但位置尴尬，血流了不少，浸透了裤腿。军医营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哀嚎的伤兵。楚昭咬牙想自己处理，但失血和疼痛让她动作有些笨拙。
　　“楚昭！你的腿！”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是同什的战友，方夷。方夷是个心思细腻、读过几年书的农家子弟，在什里人缘不错，更重要的是，他是楚昭在这冰冷的军营里，唯一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这份情谊，始于三个月前那场同样惨烈的黑水河伏击战。
　　当时，他们所在的斥候小队遭遇狄人精锐骑兵的突袭。方夷第一次经历如此规模的混战，书生的那点机灵在血腥的屠刀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被一个高大的狄人骑兵撞落马下，锋利的弯刀带着死亡的啸音当头劈下！方夷脑中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削却异常迅捷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斜刺里扑出，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他！弯刀擦着那人的后背劈空，深深砍入泥土！救他的人，正是当时还只是个新兵、沉默寡言的楚昭！
　　楚昭自己也被反震力撞得气血翻涌，却立刻翻身跃起，捡起地上的长矛，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拼着硬挨了一记刀背重击，刺穿了那个狄人骑兵的咽喉！那一战，楚昭救了方夷的命，自己后背也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淤伤。自那以后，方夷就把楚昭当成了过命的兄弟，平时对沉默寡言的楚昭颇为照顾，处处维护，事事关心。此刻，他看楚昭脸色发白，裤腿染红，不由分说就要帮她包扎。楚昭心头警铃大作！伤口位置靠近大腿内侧，一旦暴露包扎，身份顷刻间就会败露，等待她的将是军法最严厉的制裁——斩首示众！
　　“不用！我自己来！”她猛地推开方夷的手，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生硬。
　　方夷被推得一怔，看着楚昭异常苍白的脸和抗拒的姿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楚昭平时虽然沉默，但绝不孤僻，对战友的援手通常只是默默接受。她此刻的激烈反应，太反常了。但方夷没有多想，他太了解楚昭的“别扭”了——从黑水河救他那次开始，楚昭就不喜欢别人过分靠近，尤其是处理伤口的时候。他只当楚昭是疼得狠了，脾气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点伤兵的军需官拿着名册，皱着眉头朝他们这边喊：“丁字什楚昭？伤在哪？重不重？过来登记！”
　　周围嘈杂，但楚昭却感觉时间仿佛凝固了。方夷的目光在她脸上、染血的裤腿和被推开的手之间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电光火石间，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想起了黑水河边楚昭毫不犹豫扑向他的身影，想起了那后背长长的淤青。无论楚昭此刻有什么古怪，他都不能让这个救过自己命的兄弟出事！
　　“军需官大人！”方夷突然提高声音，指着楚昭的腿，用一种混合着后怕和庆幸的语气大声道，“他伤的是小腿外侧！流矢擦过去的，看着吓人，其实没伤到筋骨！就是这小子怕疼，刚才换药龇牙咧嘴的，还不让我碰呢！您看，血都快止住了！”他说着，还故意扯了扯楚昭裤腿膝盖下方相对安全的部位，那里确实也蹭了些血污。
　　军需官瞥了一眼，见楚昭虽然脸色不好但还能站着，伤口似乎也不在要害，周围又乱糟糟的，便不耐烦地在名册上勾画了一下：“皮肉伤，自己处理！下一个！”
　　楚昭紧绷的身体瞬间泄了一口气，几乎站立不稳，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向方夷，对方冲她飞快地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有关切，有安抚，还有一丝“我懂，别担心”的了然。他没有追问，只是低声道：“吓傻了吧？走，我扶你去那边，帮你重新裹一下，省得你小子又鬼叫。”他巧妙地避开了伤口的具体位置，言语间全是“兄弟”间的戏谑和关照。
　　那一刻，楚昭知道，方夷或许猜到了什么，但他选择了用最聪明的方式，保护了她。这份沉默的守护，比千言万语更重。她默默点头，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感激深埋心底。黑水河畔的生死相救，换来了今日军医营里的舍命相护。这份在尸山血海中结下的袍泽之情，成了楚昭在这条荆棘之路上，一道珍贵而温暖的光。
　　周镇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楚昭惨白后渐渐恢复血色的脸，又掠过方夷那看似随意却暗藏机锋的背影，最后落回楚昭身上。他没有点破，只是冷哼一声，拿起木刀，再次摆开架势：
　　“看什么看！心收回来！战场上的破绽，一次就够了！再来！记住，腰马合一，力从地起！你的命，握在你自己的刀上！”
　　楚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与暖流，眼神重新变得专注如铁。她握紧木刀，将师父的教诲、方夷的守护、以及身后那些默默追随的“小石头”们的目光，都化作劈砍下去的力量。每一次挥刀，都更加沉稳，更加坚定。她知道，在这步步惊心的荆棘路上，她不是孤身一人。
　　寒来暑往，练兵场的泥地上印满了她的足迹，木刀换成了真正的环首刀，刀柄被磨得光滑锃亮。无数个深夜，她在营帐角落的油灯下，用炭笔在粗糙的麻布上记录着行军布阵的心得，分析着敌我态势。她参与过小股的斥候交锋，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过，身上的伤痕不断增加，眼神却愈发沉静锐利。
　　时间在血与汗、铁与火的淬炼中流逝。五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少年成长为真正的军人。楚昭的名字，不再仅仅靠“能打”和 “不要命”被人记住。她识文断字，对战局常有独到见解，更在一次解围战中，凭着对地形的敏锐判断和悍不畏死的 冲锋，硬生生从数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圈里撕开一条血路，救下了整支被围困的运粮队。
　　那次血战，她身披数创，左肩被一支重箭贯穿，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却始终冲杀在前。当敌人终于如潮水般退去，她拄着卷刃的长刀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夕阳将她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长。那一刻，无数道目光汇聚在她身上，震惊、敬佩、乃至一丝敬畏。
　　“好小子！”一个粗豪的校尉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她完好的右肩，震得她伤口一阵剧痛，她却只是抿紧嘴唇，挺直了脊背。
　　凭着这一次次的战功和那份远超同侪的沉稳与洞察，楚昭一步步向上攀爬：伍长、什长、队正……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契机降临。
　　西戎大举入侵，兵锋直指扼守咽喉要道的定北城。守城主将阵亡，群龙无首，军心摇动。危急关头，身为营尉的楚昭挺身而出，以副将身份接过了指挥权。她放弃了死守孤城的策略，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亲率一支精锐死士，趁夜奇袭百里之外的西戎囤积粮草的重地——黑石堡。
　　那是赌上性命的一搏。行军路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马蹄包裹了厚布发出的沉闷声响和粗重的呼吸。楚昭伏在马背上，冰冷的夜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陈锋，如今已是她麾下的一个队正，跟在她身后，眼神复杂，但握着刀柄的手同样青筋暴起。
　　“前面就是黑石堡哨卡。”斥候压低声音回报。
　　楚昭勒住马缰，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的轮廓。成败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思绪，眼神瞬间变得如寒冰般冷静。她猛地一挥手，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喉间迸出一个低沉却斩钉截铁的字：“杀！”
　　死士们如同暗夜中扑出的猎豹，猛扑向前。箭矢破空，刀刃入肉，惨叫声划破寂静。楚昭身先士卒，环首刀在月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每一次挥砍都带起一蓬血雨。陈锋怒吼着紧随其后，曾经的嫌隙在共同的血火面前被暂时压下。
　　激烈的厮杀，舍生忘死的冲锋……当黎明第一缕微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洒落在被鲜血浸透的黑石堡废墟上时，一面残破的大雍战旗被楚昭亲手插在了最高处的断墙上。浓烟滚滚，尸横遍地，但震天的欢呼声从幸存的雍军士兵口中爆发出来，响彻云霄。
　　消息传回岌岌可危的定北城，守军士气大振。失去粮草的西戎大军被迫后撤，定北城之围解除。楚昭的名字，连同这场堪称扭转战局的“黑石堡奇袭”，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北疆，飞向大雍王朝的心脏——雍京。